二十多年没有打针吃药，除了体检和看望病人，好像没有去过医院。偶尔感冒，顶顶也就过去了，感觉自己是铁打的。事实证明，我错了。
去年就有点过敏，不拿着当回事，该吃吃，该喝喝。春节前有些严重，去市医院取了点西药。听别人的劝，又拿了几副中药，尽管我从心里不信服这种被称作国粹的东西。吃药，同时不耽误守着火锅喝酒。俗话说的好啊，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过了正月十五，病情终于恶化，胳膊、前胸、后背起了小红疙瘩，异常痒痒，三天三夜合不上眼。无奈，赴京治病。据说，一辈子不进京，死了也发懵。
这个地方唤作空军总医院，病人军事化管理。住进南楼七层，一个病房俩人，病友姓白，比我小两岁，荨麻疹。老白中等身材，干练利落。他是个勤快人，无数遍的拖地，尽管病房有服务员一天打扫四次卫生。我们两个很聊得来，他当兵二十四年，团职，从三十八军转业到北京一个政府部门，具体干的活约等于我们这里的乡镇工作。我这些年在公安局政治处，单位也有团职转业干部，工资每月大概六七千，便问老白在北京的待遇。他沉吟一下，说，这个月拉拉杂杂发了两万多。我惊呼，那么多？都是工资？他说，单位不让问。
老白是我的河北老乡，他老家是赵县的。赵县在石家庄南边，前些年我去过两次。我们聊起了赵州桥，我说它还叫安济桥吧。他自豪地说，我们当地称做“大石桥”，全是石头做的。隋朝李春设计建造，1400多岁了，是当今世界上现存、保存最完整的单孔敞肩石拱桥。直到700年以后，欧洲那帮孙子才有了类似的桥。说着说着唱起了河北民歌《小放牛》：赵州桥什么人儿修？玉石栏杆什么人留？什么人骑驴桥上走？什么人推车轧了一道沟？赵州桥鲁班爷修，玉石栏杆圣人留，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推车轧了一道沟。等等等等，别唱了，一会儿李春，一会儿鲁班，到底是谁修的？爱谁谁吧，那时候又没有我，反正这个桥是真的，在俺老家呢。
我们说起了与赵州桥遥遥相望的柏林禅寺。我不信奉佛教，但是这个修建于汉代的寺院有别于只认金钱的少林寺，是免费的，就去了。一进门，摔一个大跟斗，也不知这个头磕给了哪位菩萨。
每天上午是治疗时间，不让看电视。我们遵守规定，上午输液聊天。下午关心国家大事，看人民大会堂开会。百无聊赖居然发现一个秘密：记者提问肯定提前沟通好了。记者问一个问题，那些部长回答时居然看稿。你怎么知道人家问什么？
傍晚六点，北京电视台体育频道有个斗地主二打一比赛，老白必看。问题是他看节目时手舞足蹈，一但有人出错牌，他就拍大腿，蹦高，同时高声骂大街。我说，你挺可爱的，老白。
他还保持着部队的作风，按医院规定，晚上九点半准时熄灯睡觉，雷打不动。这个时候，部队的熄灯号还没吹呢。
老白的荨麻疹时有时无，今天好了，明天又长出来。那天吃了我给他的几个提子，胳膊出现几个红点，医生说，提子里有防腐剂。我说祖宗，可不给你吃的了，你都快不食人间烟火了。于是我们作伴第九天，老白对医院失去了信心，卷席拔锅踹锅台，出院了。我们互留号码，约定病好后喝一顿，不管是我来北京，还是他去白洋淀。
老白头前刚走，后脚跟进来个李玉良。李玉良是被他儿子押进来的，进门时还在口齿不清的嘟囔：我不住院，我不住院！儿子声色俱厉：你再说！于是住口。买完饭卡，这个儿子一溜烟没了踪影。
李玉良又黑又瘦，银屑病，也就是牛皮癣，浑身没有好地方，脸也是鲜红的，好像腰有毛病，走路侧歪着身子。看不出年龄，估计七十大几，有八十岁吗？问一声，他回答了。妈的，比我小三岁。
刚来时，我看见这家伙从兜里掏出了一堆自来火，放进床头柜抽屉。半夜里，我迷迷糊糊听见啪啪啪响，睁眼一看，这小子没事打自来火呢,烟瘾犯了？后来果然抽烟，在地上溜达，骂街：没人管我，谁也别管我，谁他妈也管不了我！
第二天早晨，他越发胆大，打开了电视，抽烟。被护士发现，吓唬了一顿，你怎么在病房抽烟？护士一走，接着抽，怕被抓住，神经质般突然扭头，茫然地瞪着两只小眼睛。
输液时，李玉良呼呼大睡，呼噜震天响。丫说话时嗓门不高，打呼噜水平不低。第一袋液体输完了，根本没有醒来的意思，我给他叫来护士换液。靠，我成了他义务陪床的，紧张地注视着液体，第二袋眼见见底，丫还在梦游太虚，赶紧叫来护士。要拔针，护士喊他：李玉良！李玉良！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护士拔完针给他摁了会儿，苦笑着走了。
傍晚吃饭时，他醒了。这一天的呼噜，没把我挠硬死。他把电视打开，开始说话，满口的京腔京韵。你见过典型庸俗的北京小市民么？丫奏这德行。一脸的猥琐小气样儿，上厕所不知道冲水的主儿，硬是撇扯拉嘴充大爷。电视里正在播出一个破案的电视剧，他趾高气扬对我说：告儿你，拍这种电视剧得让公安政治部批准，不然吓死他也不敢拍。公安你听说过，政治部，你听说过吗？
我嗯嗯点头，说：不知道，不知道，俺小村来的，没见过这么大世面。
晚上，他一如既往，啪啪啪打自来火，抽烟。溜达着骂街：没人管我，谁也别管我，谁他妈也管不了我！
天又亮了，我醒过来，见他换下了病号服，穿便衣贼头贼脑下了楼。回来时怀里鼓鼓囊囊的，我说，老李，我知道你干什么去了。
他瞪眼表示怀疑。
你买酒去了。
是是。他掏出怀里那瓶酒。
你晚上不光抽烟，还喝酒，所以白天睡觉。
你知道啊？
你在家时喝多少？
每天早晨三两，晚上三两，中午半斤。
烟呢？
一天四盒。
你皮肤病，还不要命地抽烟喝酒，家人管不了你，就把你扔进了医院。
嗨，奏是这个意思！
为了躲开李玉良山崩地裂的呼噜，下午，我换衣服来到大街上。空军总医院坐落在北京西三环，在老的中央电视台那个高塔下边。我转一圈，来到电视塔东侧的公园，坐在椅子上陷入长长的思考，思考的结果是：出院。
找到主治医生，我问：大夫，我得的是什么病？
她板着脸回答：泛发性湿疹。
她应该板脸，入院时我没有送礼。
什么原因得这个病？
原因不明。无外乎这几样：一、年龄到了，免疫力下降；二、生活不规律；三、不注意锻炼身体。还有，你身体里缺乏维生素。我们没有给你用任何激素，输了两次葡萄糖酸钙和vc，你的皮疹就消退了。
愣怔了几十秒，我拱手抱拳，对医生说：神医，神医！我家是河北任丘的，那里的鄚州历史上出了个神医扁鹊，您比他厉害！
医生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我真的打心眼里佩服。
年龄到了，免疫力下降，毋庸置疑。
生活不规律，我这辈子就没规律过。上学时，母亲是老师，晚上去学校备课，我等她回家，每天熬到夜间十一点，别忘了，那是个没电的年代。上班后当几年工人，三班倒。进公安局先是在刑警，后是去派出所，值班能有规律？再后来干文秘，每天晚上点灯熬油写材料。养成个毛病直到现在，凌晨一点前没睡过觉。
至于锻炼身体，这个真没有。在单位办公室一坐一天，回家后连坐都不坐了，躺着看电视。
维生素，我从来没吃过水果。血糖不高，但自小不爱吃甜的，童年时没别的主食，只有山药，太甜不爱吃，偷着撒点沙土在上面，降低甜度凑合着吃。水果哪个不甜？苹果香蕉梨，桔子李子……对了，好像去年夏天吃过一块西瓜，是在办公室。
极少喝水，吃饭之外的时间，一年半载喝不了一杯水。酒场上，光喝酒，不动筷子，更别提主食。
细思极恐，如此说来，讲真，再不生病，天理难容。悲哀，我的人生是失败的。一个不会吃、不会喝、不会睡的人，怎么规划怎么掌握自己的人生！
我执意出院，临走时想跟鼾声如雷的李玉良打个招呼，没有成功。路过护士站时对护士说：李玉良输完液自己不知道，你们注意着点。
感谢身体给了我这次警告，是该重新活过了。但是坚决不相信中医，武术、气功、中医，中国三大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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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7-3-16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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