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沈眉珊 于 2017-7-4 16:34 编辑
一旦提及小学,总是会有些眼神隔空而来,与我对视。
成年之后,我常常感谢我的晚熟。别的女孩在十三四的时候,都已经逼近婷婷玉立了。她们像一朵朵莲花,鼓胀着柔嫩的脸,伫立在每一个清晨与黄昏。而我独独与众不同,刺猬般的短发,不羁的眼神,还有一个被称作“母老虎”的母亲。当时,我是厌倦这样的自己与母亲的。
因为个子小,站队的时候总是最前面,可以完全不阻挡别人的视线。我唯一的强项便是,几乎从不写作业,但考试时却总是非常好。平日里摸底还不显山露水,一旦大考,不是满分就是第一。
那时候,我们村里刚调来一个校长,身材不高,文质彬彬,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野鸭子一样散养的我,几乎是一瞬间就迷上了他文绉绉的说话方式,与我见过的邋遢,开着粗俗玩笑的人截然不同。他笑着看我的时候,我感觉全世界的阳光都在照耀我。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追寻他的身影,他打开小村以外的另一个世界,一个通往文明、礼仪的世界。
他开启了早课模式。于是,小村的清晨便不再安静,特别是冬天,晨曦还没升起,薄雾还在缭绕时,村里便有木门吱嘎被拉响,偶尔还有一两声狗叫。
他安排学生值日。每天总有一个比其他同学更早到达学校,然后去打扫办公室。不过,打扫人员的名单里,只有一个个子矮小的男生,其他都是女同学。他说,女孩子心细,也干净。他就办公室里面的屋里睡着,所以打扫的同学需要小心翼翼,怕吵醒他。他是极少给我们上正式课的。
每个人都把这个工作当成一种荣耀。她们每次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都像刚长大的小公鸡,昂首挺胸,脸上带着一种自豪的光辉,就连手里的扫帚,都充满一种让人艳羡的魔性。后来李去了,张去了,秀也去了,我们整个班级除了我跟荣荣,其他人都去过。荣荣是一个长得比我还小的女孩,满脸雀斑,还驼背。每天,我都在心里祈祷,希望这种荣耀降临到我身上。
我每日盯着校长的脸看,他的嘴巴很秀气,一说话白牙就露出来。我虽然很喜欢看他的白牙齿,但更希望他能够吐出我想要的话来。因为这个原因,我开始认真做了一段好学生,并得到无数朵红花。因为他说过,等到谁的红花攒够十二朵,就可以去打扫办公室。
我的红花终于够了。我把它们装在盒子里,小跑着找他。见了他,我激动得鼻涕都下来了,话也说不完整:校长——你看——一,二——
我顶着他诧异的眼神,将红花数到了十二朵。我看到他的眼神如同一波潮水,在打来打去。他沉吟了一下,非常诚恳地对我说:你是个好同学,我很赞赏你的这种行为。但是,你妈跟我说过,希望你能把心思用在学习上。打扫这种事情,还是让其他人做吧。你更适合去认真学习。
他不知道这些话在一个十几岁女孩的心里翻起了多大波浪。我失望地倒退着走开,他的笑容似乎凝固在脸上,一直很认真地盯着我,直到我转身跑进教室。我开始以天真的心思去恨他,并且跟母亲怄了很长一段时间气。
因为我没有去打扫办公室的特权,竟然受到了女同学们的冷落。她们疏远了,每逢星期日,学校有活动也不通知我。这些活动,或者是打篮球,或者补课。打篮球我个子不够高,功课又不需要补,但我每次都腆着脸,自己乐颠颠地扑过去。我注意到,我每次去的时候,她们和校长都是一脸诧异,好像我是天外来客。
后来,这种活动便少起来。但每个星期还是会有个别女同学被单独叫去补课。
我们的学习成绩确实有进步。但班主任——一个黑红脸庞的汉子却时常在课堂上发出不和谐的声音,有时,他的这种声音也会直接砸到校长身上。但不知为什么,校长都很礼貌地避开了。我那时虽然恨着他,却仍旧在心里不允许别人攻击他。
这个班主任是非常值得一提的人。他说的许多话我早已忘记,唯一忘不掉的是他的眼神。那种嘲讽与不屑,从明亮的眼神里毫无顾忌地流淌出来,淹得人窒息。他瞪我的时候还少些,更多时间里,他都会针对我后桌的那个女同学——玲玲。
玲玲的眼睛很大,很水。她的胸跟我们也不一样,鼓鼓的,像揣了东西。她在班里被所有人孤立,不仅因为她是校长眼里的红人,更因为她的身上总有一股异味。那种味道大得出奇,以至于我们前后桌,邻桌都不敢呼吸。
玲玲在班主任的冷嘲热讽中一次次哭泣。虽然事不关己,我们也都能够感觉到班主任对她的残忍和奚落。
终于有一天,她爆发了,大哭着从课堂里跑出去。不多久,校长怒气冲冲来了,跟班主任吵起来。班主任拂袖而去,校长开始代课。他讲的,比班主任差了千万里。简直是嬉皮士风格,真正的知识点很少。
班主任走后,我仍然游离在女同学之外。她们总凑在一起悄悄嘀咕,却在我靠近时闭上嘴巴。我曾努力想融进去,却被排斥。后来,我只能跟那个丑丑的,满脸雀斑的荣荣在一起玩。
班主任后来又回来了。眼神收敛了些,也不再针对那个玲玲。但我感觉他整天是郁闷的,课上得也心不在焉。有一天,他似乎喝了酒,竟然在课堂上骂了几句校长,并且指着我们说:你,你,你,你们都得为自己的将来着想。一个女孩子,不自爱,是得不到社会尊重的。你们想过没有,你们这样做了,将来怎么办?谁会瞧得起你们!
我听得一头雾水。但有几个女同学却红着脸,低下头去。
日子如水,一点点流淌着。班主任回来之后,别的镇上来了一个女孩,她的父母喜欢我们这里的学习条件与优秀成绩。女孩长得高挑,俊俏,将我们一干女生全都比下去。
她来的第二日,便被校长叫去说话。回来之后,她的眼神便有些飘忽。
第三日中午,外面下大雨。我们铺好了麦草席子,准备睡觉时,校长又差人来叫她。但她竟然不去。我们第一次见到敢于拒绝校长的同学。我着急起来,又开始埋怨母亲,并且怪罪自己为啥学习不那么差劲。
第四日,雨还在下。老天像是破了一个窟窿,水是直接倾倒下来的。校长又差人来叫,而且下了死命令。那个女孩揪着别人衣襟,眼神战栗,却执意不肯去。但校长亲自来了,冒着雨,阴着的脸比外面乌黑的天气更可怕。女孩起身的时候,还揪着别人的衣襟。校长瞪那女同学一眼,她登时抖了一下,将女孩缠在自己身上的手抖下来。
外面的天黑了。乌云像幕布,遮盖了整个世界。至今,我再也没有经历过那么大的一场雨,将白天生生变成了黑夜。
女孩去了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时候,从办公室那里,雷鸣的间隙中,我们听到了若隐若无的哭声。本来就睡不着的我们,一下子全爬起来,支棱着耳朵倾听。哭声越来越大,并且逐渐向教室这边靠近。我们迎接出去,看到那个女孩浑身透湿,失魂落魄地走过来。她走得拖沓,踉跄。我看到她身后不远处的办公室门口,校长在向这边张望。
女孩走进来。看起来很轻,又很重。两个跟她走得近的女同学搀住她。问她怎么了,她只是哭,只字不提。片刻,有男同学过来传信,搀住她的两个女同学被校长叫过去了。没多久,她们回来了。也不说话,一脸官司地安慰女孩。
大雨继续下。天很黑。我们的脸在教室中模糊不清。女孩哭了一个中午,中间去了几次厕所,都是在别人的搀扶下去的。下午,我们再上课时,她已经消失不见。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校长出事是在班主任回来之后的一个月以后。他被抓起来的原因是——强奸未遂。他竟然在马路上拦住一个女子,拖进路边的排水沟内,企图强奸。农村长大的女孩子,大多泼辣有力,三下两下的,竟挣脱出去报了案。
后来的后来,村里传言,玲玲的母亲时常在家里哭闹。她骂校长:不要脸的,婊子养的玩意儿,整天让俺姑娘去,每次等俺醒了,她早就走了,几点去的俺都不知道啊。说要补偿俺姑娘的,结果自己先进去了……
在农村,总有些人习惯于将枝节放大。她闹没闹过,我没有亲眼见过。玲玲后来嫁了我初中同学,一个那时常被我欺负的大个子男生。
如今多年过去,往事却并不如烟,反而愈加清晰。我时常想,如果那时候,我没有一个厉害的母亲,没有长得那么小,又丑,会遭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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