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
寒风凛冽,卷起一蓬蓬积雪。飞扬的雪粒,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一块冰冷而坚硬的石块上,坐着一位年近百岁面目慈祥的老奶奶,鞠偻着腰紧缩着脑袋,一手柱着拐杖,一手搭成凉棚面朝南方眺望,但飞扬的雪粒遮挡了老人的视线,加上因双眼被积雪反射的光芒刺射,看一眼,老人便闭上眼,将双手缩进袖筒里取暖。飞扬的雪粒有的啪啪地打在她厚厚的棉衣上,有的则趁老奶奶低头擦眼泪的机会,争先恐后地往她脖子里钻。老奶奶浑身哆嗦着,掏出小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又手搭凉棚,继续着她的远望。
“该回来了,回来吧。是你说的,是你说要我等你,我都苦苦等你七十四年了。”老奶奶喃喃自语着:“你一定还活着,要不,你为啥,为啥每逢过大年就要给家里汇上几万块钱?老余,你一定还活着,我之所以能活这么大,别人以为是奇迹,可我知道,就因为过了这个年,在下一个大年前还能看见你有钱寄来,尽管家里早日不缺钱花。老余啊,我不能走,你还在,我为什么要走?没道理。”
“老奶奶。”
远远地,好像有一团火,冲破飞扬的雪粒,逆着风向既艰难而又快速地向老人翻滚过来。近前了,才看清楚,那一团火,是一个身穿大红风衣的十八九岁模样的少女。
少女将一件大衣轻轻地披在老人肩上,又把老人的双手塞进自己火热的胸膛,几乎是在用哭腔对老人说:“回去吧老奶奶,妈说了,天太冷,怕把你给冻感冒了。”
“好吧,老奶奶最听重孙女的话。”老奶奶在少女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依依不舍地向南方瞥了最后一眼。
老奶奶姓贾叫秀枝,虽然已是九十六岁的老人了,但身体很棒,耳不聋,眼不花,还穿针引线绣花鞋垫呢。每天,她总要来这块大石头上坐一会,望一阵,要不晚上睡不着觉。这种坚守持之以恒,无论春秋,还是冬夏,一如既往。
“老奶奶,我知道,你又在想我老爷爷了。”
“孩子。”抚摸着小孙女的头,老奶奶颤声说道:“你爷爷他。嗨,不说了,给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老奶奶你就说吧,我已是大一的学生了,不小了。爷爷的故事,我愿意听。只是听我大说,老爷爷不要你了,也不要爷爷了,不要我们一家子了。”
“胡说!”老奶奶生气了:“你老爷爷,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大还说,我老爷爷可能不在世了。”
“你大他就是个混蛋,为啥老是胡说?”老奶奶更气了,在路边找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下,再也不动弹了。
这可吓坏了少女,她赶忙蹲下去,紧紧抓住老奶奶的双手摇晃着:“老奶奶,我错了,我说错了还不行?”
少女赔了不是,老奶奶这才摇晃着站起身来,抬手擦了擦眼角涌出的泪花,深情地望了少女一眼说:“老奶奶不怪你,不过,听老奶奶话,你老爷爷一定还活着,还活着,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少女秀眉微皱,摇摇头,表示不懂。
因为,少女觉得这是天方夜谭,都七十多年了。再说,老爷爷即使还在,也快一百岁了,早日风烛残年。
“孩子,你老爷爷他。”
老奶奶原本是想给小孙女讲讲老爷爷当年那些故事的,可一想,唉,她一个小孩子家,懂啥?说了也是白说,所以只说了这么一句开头便没了下文,更没有结尾。
飞扬的雪粒下,缓缓地走着一老一少祖孙俩。
老奶奶的胸部突然不停地起伏,似乎非常激动,思绪又回到六十多年前。
是啊,老奶奶永远忘不了,忘不了那张充满笑意的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当年,余双人,就是贾秀枝老人的新婚丈夫,是在未和她度完蜜月的情况下走的,走得很匆忙,匆忙到只赶上撂下一句话:秀枝,你等我。为这一句你等我,让贾秀枝老人守了一辈子的寡。那时,在东阳关阻击日寇的川路军四十七军陷入两面夹击,与日寇激战数日后,李家钰将军同二千多官兵全部阵亡无一生还。东阳关失守后,他说,有八路军一个地方武装工作队在后山的东骆驼村招募新兵,他坚决要去参加八路军。她不肯放他走,说蜜月还没完,何况,你这个顶梁柱走了,家里怎么办?余双人说,等咱蜜月度完了,国家也全部沦陷了。家里不是还有大哥吗?秀枝说你大哥他身有残疾你不是不知道。余双人说就是腿有些瘸,不怕,大哥能种地能挑水。何况,打走日本鬼子,我还要回来的。
贾秀枝老人记得,余双人是甩掉她抓着他衣襟的手负气而走的。她虽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但却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没再上前阻拦,他知道,他的脾气倔得很,说干啥就干啥,拦也白搭。
这一走就是七十多年,余双人再没有回来过。他,失信了。
儿子说:“妈,以我看,大是不要你了。”
孙子说:“奶奶,爷爷他一定是不回来了。”
重孙女也说:“老奶奶,我老爷爷,他还活着?”言外之意,老奶奶懂得。
“要我的,他不会离弃我,他是个好人。”她对儿子说。
“你爷爷,他一定会回来的。”她对孙子说。
“孩子,你老爷爷没死,一定还活着。”她对重孙女说。
他还活着,老奶奶坚信,要不,为什么每年他都按时把钱寄回来?每次署名,都是余双人。退一步说,就是他另组成了家庭,最起码说还没忘了咱吧?他一直寄钱来,是愧疚后的良心发现?是在不好意思地还人情债?不管怎么说,他既然在世,就一定会回来的。这不?儿子和孙子外出月余了,在中央台都登了寻人启示,满世界地找。老奶奶相信,一定能找到他。他能回来的。
一复一日。眼瞅又过去了半个月,终于有信息了。
这天,在村口大石块上坐着等待的老人,视线模糊中,看见孙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奶奶,奶奶,找到了,找到了。”
老奶奶赶忙立起身来,拐杖一顿地,问道:“孙儿,找到了?找到你爷爷了?在哪?快领我去。”
“在,在。奶奶,你别着急,我爷爷他,有县里的领导陪着呢?”
“嗯,啥?县领导陪着,那他,出息了?”
“这。”孙子迟滞了一下才又说:“奶奶,快回家换件衣服,咱们看爷爷去。一会儿,有民政局的车来接你。”
“好,好,孙子,快扶着你奶奶,咱回家换衣服去。”
上了民政局派来的小车后,小车一直向北走,一路上,谁都不说话,只有老奶奶一个人又说又笑:“我说啥来?嗯,我说啥来?你爷爷,他忘不了我。”
行走了约莫七十多公里后,车子转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又前行三五公里,车子停在一座规模宏大的烈士陵园前。
“你爷爷呢?”老奶奶望着敞开着的烈士陵园大门,沉静而肃穆的气氛,使她感觉到有点情况不妙,她的心脏突然加速跳动。
“在那边,那不是?”
进得烈士陵园,在一大片的烈士墓群中,有十几个人围在一座鲜花青草环绕的陵墓前。见老奶奶过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向两边一闪,让开一条道。
“奶奶。”孙子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放声大哭。
老奶奶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身子一晃,眼前一黑,差点倒下去。
等缓过这口气来后,老奶奶才颤威威地走到烈士墓碑前,缓缓地坐下,擦了三次眼睛,这才看清楚墓碑上那七个红漆大字:烈士余双人之墓。
老人用手抚摸着这七个红漆大字,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小小墓碑上,简要记载了烈士的光辉历史:余双人,山西刈陵县人,一九三八年五月参加刈陵县抗日独立团,先后任战士、班长、排长、副连长、连长、二营副营长、营长。一九四○年十月三日,在百团大战破袭战中阵亡。
“老头子,你怎会在这里?你不是一直在给我寄钱的吗?”
老人嘶哑地哭泣着,呼喊着。
“婶娘!”扑嗵一声,一个年约八旬左右的老人跪在老奶奶面前,这是老奶奶的侄子,也就是余双人那个腿有残疾的大哥的儿子。只见他跪在老奶奶的脚下失声痛哭:“婶娘,是我们爷儿俩错了,是我们爷儿俩隐瞒了你七十多年,那每年大年前寄给你的钱,是我寄的,那是国家发给你的烈士遗属补助。”
“你,你们,为啥,为啥要这样做?你个不孝的侄子!”老人说不下去了,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挂满泪水。
“婶娘,我叔叔牺牲的消息是我大封闭的,烈士证也是我大领取后藏起来的。不告诉你,是怕你老伤心。婶娘,我们不该骗你,我们爷儿俩错了。我大他不在了,我代我大给你老陪个不是。”
说完,将一个红色的匣子捧给老奶奶:“给你,婶娘你收好,叔叔的烈士证等所有材料,都在这里面。”
怀抱红匣子,老奶奶哽咽了好大一阵,才低声说道:“侄子,你没错,你大他,更没错。错的是我,我当年,应该和你叔一块走的。我后悔啊!”
贾秀枝老人扑在余双人的坟墓前,仰天痛哭。
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直哭得周围站着的所有人,激情翻滚,泪雨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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