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花开富贵 于 2018-5-30 15:01 编辑
一
那日，我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背着半新不旧的书包，爬上四叔半新不旧的手扶拖拉机。四叔手握方向盘一脚上去踏响引擎，拖拉机突突地响个不停，我们正准备出发，母亲关门追了出来。
“袁东，你下来！”
“咋么了？弟妹？”四叔不解地扭头看母亲。母亲却不予理会。继续和我说话：“袁东你下来，跟妈回去，妈有话说。”我妈可怜巴巴地，目光充满了忧虑和抱歉。
“四叔你先等我，哪也甭去，我去去就回。”我一个愣头青，跳下拖拉机还不忘回头笑笑。
“特你的（地方语，真是的），我等着那！”我看到四叔坐在驾驶楼楼里垂下了头。
我妈把我引到羊圈对我说：“东儿，爸妈对不住你，不能让你继续念书了，家里已经断粮……”我妈目光闪烁不敢看我。用她那粗糙的手掌不停地摸索着木桩顶子，“你爸他，马上要去坐牢……咱们家没有劳力，养不活你这些弟弟妹妹，你姐又不在。”
我的眼泪一点点滴到手梁背上。脚尖在地上不停地划着道道。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只是，面对苦苦哀求我的我妈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因为，要牺牲的人是我！是我啊！我以后那还有什么前途？要跟土打一辈子交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豁出去只为救活我的同胞们。
“东儿，听妈话，等过了一、二年，等咱们家渡过了这个堪，妈再送你念书，行不？迟上二年学算妈求你了，呜呜……”我妈当着我的面哭了……我垂着头，听四叔在院子里吼我。
“四哥，你走吧，我们袁东不去了……”我妈擦干了眼泪走向大门道走去。
“不去？不念书了？！袁东念书可比他爸当年强多了，咋就不让娃念了？他这么小的年龄，你不叫念书叫他干什么？胡闹！快把娃叫出来跟我走。”四叔被我妈的话给逼得动了气，甩胡子瞪眼的，像一头惊了的马驹子。
“四哥你听我说：袁邦他犯了事被信用社开除……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到……眼看要断粮了，你说让我们娘们几个咋么活？不靠大小子（大儿子）还能靠谁？知识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少念几年就少念几年罢，以后出社会慢慢往回补。你说我原先不也是大老粗吗？我还当过妇女主任那，念一封信一点疙塄不打。”
“你还不是沾了我兄弟的光？我兄弟那可是咱们全乡的一块活宝——老牌高中生！你打着灯笼也难找！你肚子里那点文化水子还不是他教的，我说的对不？”
“你只说对了一半。他教我不假，多半是靠我自学音的。四哥，我看时间不早了，你还是赶紧上路吧！要不等办完货回来又在晚上，晚上山路不好走容易出事。”顺手捞起被狗叼到地上的一只麻袋，甩到拖拉机机舱内。
“走吧，他四叔！”我妈在一旁催。
“……看在我那糊涂的大兄弟平时待你好的分上，这次就多担待点……你自己也要保重！”
四叔有气无力地发动引擎，然后猛地炒动驾杆，机身剧烈地摇晃，一股黑烟从管道里冒出来，发出“吐吐吐吐！”声……手扶拖拉机从我家碱坂经过，像匹笨拙的野马，呼哧呼哧骑上对面那座疙梁。
四叔酸巴巴地哼着一首歌：
叫一声妹子
啊呀呀
我的那个
妹子妹子呀
比个黄莲
还要苦上三分
……
我站在大门外望着四叔和他的拖拉机绝尘而去……
二
那天的那个昏沉，我心情沉重地坐在四叔驾车经过的山梁上——夕阳底下。一个人对着夕阳撒野。哭够了笑够了，才举着一双红肿的眼望向北面……（我念小学的时候经常经过的地方。）直到太阳落入谷冷风乍起才往回走。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起床下地，猫着腰到黑漆马虎的院子里，抬起大门口那辆又大又笨的架子车，套上车轮胎，拉着走到靠公路的化粪池前停下，学大人样用铁锹一锹一锹地往里面参黄土。待到母鸡咕咕地出来觅食，狗出来撵人，各种早起的，活蹦乱跳的生命一块出动时，我已经搅拌好了肥料，并且使出了吃奶的劲头。坐在门槛上小歇一会儿，起身架起满满一车粪扯着卖力地往山上的自留里拉。
到了自留地坂，看到邻居已经均匀地在地里洒好了粪料，人正蹲在地坂上沙拉沙拉地擦锹。
“你才来？”二狗子抬起头笑咪咪地问。
“我天没亮就起来了。”
“那咋还在我后头呢？”二狗子还是老样子。
“我起来先掺粪，掺好了才拉来的。”
“那你肯定落后了。我是昨晚掺好的粪，一早连拉带洒，既不误工，又不累人。你小子，还得跟我学着点。”
二狗比我大三岁，是我的小学同学，三年级就辍学回家务农了。我还记得当初……我们班23人正在操场上体育课，二狗被他爸强拉硬踹离开我们，肩上扛着他爸给的铁锹，一步一回头地看着我们……最后消失在小树林里。
“干农活不一定全靠蛮力，有时候也得用脑子……干好哪一行也不简单！”自认为好把式的二狗子自鸣得意地给我上了第一堂课。我那天一整天都闷闷不乐，没有笑过，也没有开口和谁主动说过话。
吃过晚饭，二狗来找我谈话。
“东子，这不是在学校，不能耍孩子脾气。我们干啥事都要讲求个心情愉快，你说是不是？心情好了百病不生，劳动也有成果……你比哥我有文化，这个槛应该难不住你吧？”二狗子说着从他那半新不旧的衣兜里掏出两根纸烟，提给我一根。
“我不会抽，你自己留着抽吧。”我说。
“嘿嘿！连这个也不会？你就拿着权当我这个当哥的教你好了。”二狗子嘴里叼着纸烟，朝我挤眉弄眼谐谐地笑。
我狠了狠心凑过去，把烟给点着，狠劲抽了一口，呛得满眼泪花。
半夜，我们那下了一场春日以来第一场大雨。大雨刷刷地下着，坚持了一个多小时。天亮时，我看到好多人夹着包裹，赶着驴到地里播种。我也回家问我妈要来了种子，不会使唤驴，提了搂地的搂子就走，一个人风风火火地上了山。
“东子，这就对了！你看见大伙干啥你就得干啥，要有眼力劲。”一抬头，二狗已经上了卯子，一手扶着搂子看着我。
等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卯，他已经搂好了一块地。为了赶进度，我手脚并用一歇不歇地往前追赶。到了后晌，二狗搂完地，坐在地坂牛逼地抽着烟。我等一会儿才搂完地，跟他坐在地坂。
他又给我递来一根烟，这次我毫不犹豫地接了，而且学他样叭叭地抽地响。
“就这点地，你拿了几碗种子？”二狗试探地问我。
“六碗还是七碗？”我回应他。
“什么？你这叫浪费粮食，等苗苗长出来一坨一坨的，到时候还要费功去拔苗！哎，就少说了一句话！”二狗气的直跺脚。
三
播种后，我们那里再没下过一滴雨。
到了家家户户的苗苗都抽出了嫩芽时，唯独不见我种下的种子发芽。那个急啊，急得我是吃不好睡不安稳，天天往山上跑，拨开土往里瞧。拨开土发现发芽的只占一半，不发的还是老样子。
连续的干旱过后，终于迎来了湿润的雨季。这个时候，地里原先长出来的芽苗几乎全部旱死在地里。
当众人都为禾苗枯死而感到惋惜时，竟然意外地看到我种的地里齐刷刷地站出了一片嫩芽！这真是奇迹里的奇迹！当众人都说今年不光没捉住苗，而且留得种子也没了补不上苗时，我种的苗却长势良好，比他们见过的那一年的苗都壮。
到了秋收时节，我家卖场铺了一层厚厚的秸秆，粮仓里堆满了黄橙橙的粮食。不仅还了借贷，而且人吃的，牲口吃的都有了。我的脸上终于绽放了笑脸。
从那以后，一直到我爸替人受过被无罪释放出来，我再没离开过土地.。
四
临年一个晌午，天气还算晴朗。我把我妈约到存放粮食的大窑，指着满窑黄灿灿的粮食兴高采烈地说：“这下饿不着弟弟妹妹了吧？妈，我想上学。”
我妈看着自己的脚尖想心事：“东儿，你四叔说只要咱们还上欠公家的钱，你爸就不用去坐牢。你爸人缘好，单位都是力保他的人。再说了，他是被人拿着刀逼迫放贷的，又不是自愿？……所以，你四叔说连法官都同情他。只要我们把那笔钱还上……”我妈看着我底气不足地垂下了头。
“妈，你说实话，咱们到底要还公家多少钱？”我咬着牙问。
“十七万。”我妈把头垂得更低。
我长这么大，连一百块钱的票子也没数过几张，别说一万，二万。好么，一下子奔出个十几万来，对于我们这些穷苦人家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妈，还这么多钱，我们即便不吃不喝，砸锅卖铁把家底全卖了也不值几个钱啊！要不卖儿女吧，先卖我，再卖大妹二弟老三……要不卖死去的姐姐尸骨……”
我妈倒退一步，眼泪夺眶而出，浑身擞的象苏康似的抖个不停。
“……袁东！你别再说了！”二弟袁西“哗”的一声掀开大窑门，气呼呼地走进来及时扶住了母亲。
“哥，难不成你要看着妈妈死吗？”他回头仇恨地盯了我一眼。
“东儿，非得去念那个书吗？就算你能考上大学，你觉得咱们这样的家庭能供你上起大学？”我妈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我耳鼓……我踉跄几步冲出窑洞，向沟湾飞奔而去。
冬日的风在我能到达的每个地方呼啸着，张狂着。或者，它正在嘲笑我，嘲笑我的贫穷与落后，嘲笑我的懦弱与愚蠢！
我走得飞快，心里盘算着：过了年我就十八成年了，谁还能勉强的了我？孩子多是他们养的，钱是他们欠下的与我何干！为什么大家一有事首先想到的就是我，我付出，一再的付出！如果我，现在就逃跑，那么，一切将都与我无关了，即便我不上大学，我也想和其他人一样过平淡的日子啊。然后我的眼泪再一次绝提：为什么这么个极其平常的要求对我而言就这么难？为什么我就非得要，放下前途，放下属于我的所有？我满脑子都是放下，放下……来到沟湾前止步。
沟湾前沿到处都是翘起的泥瓜瓜，想起不久前的那次小绝提……几个闲着没事干的小孩不畏严寒地通着袖子，戴着歪倒软塌塌的帽子站在那来回踩，泥瓜瓜在他们脚下发出咯噔噔的碎裂声。孩子们见了我嘻嘻一笑，不再理睬。
我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延长我的路线。
五
开春，我妈领着我三弟四弟跟我小妹坐四叔的手扶拖拉机进城问我外公他们借钱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二弟大妹三个人加上一条狗护院看家。
“大哥，你觉得妈妈这次能筹到钱吗？”他们走后，二弟站在碱坂心事重重地问我。
我说：“难说！外公挣得钱全洒在了麻将场场和酒桌上……连外婆看病也不见得舍得出……就看俩个舅舅能不能凑点……小舅刚结婚没什么积蓄。大舅可能有，但象咱们这种情况，三年五年还不上，谁敢给你借？加上数目巨大……”我唉声叹气地对二弟说：“要借也得有个渠口……一个能支付得起这笔巨额款项的地方。比如银行，利息少，只要有人肯做担保……”
晚上，我妈没带弟弟妹妹们回来。硕大的院子顿时显得冷冷清清。我一个人睡一盘大炕。夜里老做噩梦，梦见被车撞死的我姐……睁着一副年轻而幽怨的大眼睛披头散发，飘忽忽朝我逼来……我叫声姐，你的死与我无关，别来找我。然而，鬼的世界哪能听得懂人类的语言？她依旧逼过来……吓得我一骨碌爬起来翻身跳进二狗家院落。起身直敲他家的门：啪啪啪！“二狗哥。”我在门外喊。我长这么大总感势单力薄有时需要他为我壮壮胆。半天不见回音，我急了，上去继续敲：啪啪啪！“二狗哥！我是袁东。”我再大声也像猫叫，因为底气不足，脚底打颤。
“听声音象是东子兄弟吧？二狗今天不在家……你有什么事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门吱的一声开了，二狗嫂子光着上身打着哈欠站在我面前。我睁眼一瞧，衣服基本等于没咋么穿，光鲜的身体流线在父亲那年力排万阻，从城里给大山村拉来一根专款专用的电线……电灯下，活脱脱就是个落入凡尘的仙女！尽管我还是小孩子也感到了此时的尴尬。
“嫂子，对不起，我找我哥……走错门了。”
我欲转身逃走，却被一副光溜溜的活物阻挡着……于是我极力反抗……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湿透了。我空张着嘴，象要吃人似的滚着，趴着，终于冲破那个禁锢我的活体，狼狈地逃窜……我，重获了自由。
当我浑身冰凉地钻进自己的被子时，狠狠朝自己掐了一把。对自己说，迄今为止，你，袁东，已满十八岁，但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在被子里嘀嘀咕咕：二狗哥，对不起，小弟我不是故意要去你家的……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做，兄弟对得起你。我猫狗似的缩在被子里一宿没合眼。
过了三天我妈才从城里回来。据我妈说：那天她拖儿带女的进城，外婆和俩个舅舅一看就心软了。大舅领着我妈在银行贷了一笔款子当天就寄给了信用社。我妈说，能少判我爸两三年。
春耕时，我在地头见到了冬季外出打短工回来的二狗哥。他如同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我上前搭话：“二狗哥！你回来啦？”
他却装作没看见我似的，从我身边堂而皇之地经过。远去的大脚板敲的我心痛，胃痉挛。迎面跑来那天在沟湾见到的两个男孩子，拍着手说着什么人编排的顺口溜：
黑格隆冬的夜
弟弟乘哥不在来敲嫂子门：
咚咚！问一声我哥在吗？
咚咚！嫂子在里边答：
你哥不在找我也一样
……
我晕，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妈站在半坡上骂：“日哈你们的狗眼，我家东子不是那样的人！狐狸卖骚倒打一耙。”
还有一日，我那可怜的大妹子为了我在坡上和四叔家的俩个儿子大打出手……我大妹子因此得了一种怪病，每夜必游。我妈妈求神拜佛，人家说那叫“梦游症”，是精神受到刺激或压力下产生的。
六
我辍学的第三年，由于我的努力，我家再一次喜获丰收。
母亲把我家的余粮挨家挨户往过送，还不让人家还。
秋尽的一个夜间，我家院子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响动……赛虎跳起来疯咬：汪汪！
我披件衣服出门。只见月光下人影卓卓……近了才看清，原来是村人把自家的树木一根根伐倒抬进我家院子里……有的放下木头拍拍手走掉；有的放下后继续去抬……我跟我妈颇觉意外。
四叔腋下夹着账本迎着我和我妈走过来。
“东子，给我另外找支笔和本子，我要把乡亲们凑来的木料打成条子。等你爸出来慢慢还给乡亲们。弟妹，我打问好了，木料也可以打成钱抵账……”
我妈站在那嘴唇哆嗦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由于众乡亲和舅舅的帮忙，我爸在我辍学的第三年头上被无罪释放，我们家盼了三年的团圆日终于得以实现。
剩下的是慢长的还债路……好在一家人始终在一起，快乐一起，痛苦也一起，就没有什么困难是不能战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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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8-5-30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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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31 17:3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