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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真我如故 于 2010-2-23 17:53 编辑
清明时节雨纷纷,在这老天也哭泣的日子里,心底一阵阵的酸楚泛卷而起。暗暗的夜里,有泪,滑落在枕上。
我的先人外祖公,我父亲的外公,有一张硬朗而紧绷着的脸。在我仅见过他的两三次里,面对我胆怯而讨好的呼唤,他的表情也如他严肃的遗照一样,压迫着他眼前的一切。解放初期,土改还没开始,我祖父已经破产,米缸里颗粒皆无。而他的这位岳父大人,在江的北岸拥有良田四十亩,市内还开有几间绸布庄,他的谷仓里堆满了收租来的谷子。那时,我父亲才十二三岁,对他是既怕又恨,怀里藏一只装米用的口袋,小偷似地避开他的背影,避开他的责骂。看着慈祥的外婆把米悄悄地装进口袋,然后把大缸里的米抹平,摹仿着外公做的记号,小心翼翼地按上两个手印。外祖公惜物,吃饭时谁在桌上掉一粒饭,被他看见都会提醒,须拣起来吃下。外祖公惜财集财也吝财,长子相貌出众,却在外祖公的意旨下娶了个有钱人家的胖女儿,气得他长子婚后弃家去了台湾。
外祖公还做过走私生意,他坐飞机到过新加坡,放布料的皮箱夹层里藏着金条,交易买卖获利。他的兄弟娶了三房妻妾,吃喝游玩耗尽家产,解放后却是城市贫民的好身份。外祖公一生不赌不嫖,苦把苦守着产业,最后却落得个地主兼工商业主的高帽子。
我的曾祖父与外祖公一样,也严肃,也不苟言笑,但他为人处世和外祖公迥然不同。曾祖父是晚清的贡生,极注重名节。三十年代的中国兵荒马乱灾难连绵,曾祖父常捐粮赈灾接济他人,而自己家需节衣缩食,一顿干二顿稀地安排伙食。我家院落有二口井,一口是深水井,平日里邻人可以随意进出取水。大旱的年份,许多人前来取水也是来者不拒,曾祖父去世后,一口井填了,一口井边的门被上了锁。
我小时候,常常跑到邻院的楼上。曾祖母一人独居在一间大房子里,听到我的呼唤,她就会起身,迈着小脚,去墙角的铁罐中取来两片饼干。那原本该挂曾祖父遗像的墙上,一片空白,以至曾祖父的形象,在我心里也是一片空白。有关他厚葬家仆,重金安抚家仆亲人,他被光复后的国民党县长以吸鸦片为由关押勒索,他掌管洋港局,和人合伙开钱庄,都遥远得像小说里的情节,扑朔迷离。只有曾祖父筑建的三进大宅院,既不夸张亦无编造,无言地诉说着昔日的繁华。
曾祖父种了一棵玉兰树,这树年年开花,花香四溢。曾祖父给孙辈起名就不再按祖先规定的辈份,男孩用兰字为首排开,女孩用玉字为首排开,五十年代一次强台风,这树也被刮倒了。曾祖父有六子三女,解放前夕,他有二个儿子死于非命,一个是为金钱,一个是为革命,令他肝肠寸断。这时,当他四子,我的祖父,又因破产而寻死觅活借酒吵闹,曾祖父厌世了,用自己的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父亲闻讯赶回家时,曾祖父已垂危,虚弱地躺在一张大床上,双手无奈地摊开,气若游丝。
我爷爷出生于1915年,属兔,性格温和。曾祖父特别器重他,析产时,把最好的房子划到他名下,家里开的报关行也由他来打理。爷爷往来于上海,还做开了进出口生意,那时,爷爷三十来岁,年富力强,日子过得风调雨顺。爷爷是个孝子,外地回来,过自家门而不入,第一时间先到楼上曾祖父的房间,汇报经营情况、聊天。
那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变革,把大陆和台湾隔离开来,爷爷的货船也滞留在了台湾,刹那间,一无所有倾家荡产。卖房后的爷爷,始终欠着他岳父的一笔款项,无法偿还。最使他心碎的,当是曾祖父因此事而离去。爷爷从此常常酗酒,醉酒后跑到法院门口,以头抢地,呼喊苍天,呼喊打倒新政府的口号,爷爷被送往绍兴兰亭劳动教养。
我父亲回忆起在劳教场所见到的爷爷,进门要立正报告,瘦得脊骨一节一节算盘子似的。问他犯得是什么罪,爷爷答:莫须有!他向我父亲诉苦:犯了刑事罪的尚可以按刑期三年五载后释放,而他们这种古所未有的劳动教养,羁押在这荒山野岭,返家遥遥无期。晚上,爷爷拿来一床被子,被里上,爷爷用毛笔写了一首岳飞的满江红: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爷爷和我父亲合盖着这床被子,睡在一处浴室的水泥地上。
一场大火救了我爷爷。冬日,一个同室的人取暖烤火,点燃了居住的茅草房,农场无处安置他们,这几个人被幸运地遣放了。这时,我爷爷已被管制了五年。
我记事时,爷爷已五十多岁,平日里沉默寡言。午后无事,他喜欢坐在灶间的小凳上,似睡非睡地打盹,或拿一本发黄的残书,手伸得很远慢慢翻看着。爷爷还是爱酒,喝了酒,爷爷红光满面神彩奕奕,会哼上几句唐诗,说上几句英语。一旦喝醉,又要把酒问青天,幸亏那时文革已过了好几年,爷爷的口号也很正确:打倒当权派,造反有理。
我奶奶掌管家里的经济,一怕爷爷酒后生祸,二来家里也没有余钱可供爷爷喝酒。爷爷为了能喝到杯中之物,替人挑水。那是个体力活,爷爷瘦弱的肩上挑着满满地两大桶水,似乎总在强撑着。幼年的我常拉着爷爷的水桶恳求:爷爷,你别去挑水,太重了,爷爷你别喝酒吧。爷爷脾气很倔。
爷爷在一次酒后失足跌倒,一句话也没留下,离我们而去,终年64岁。家人在他的衣服里放进一个酒杯,让他带着上路。
我奶奶嫁给我爷爷时21岁,比我爷爷小1岁。奶奶五官端正,庄重大方,受过良好的教育。中学毕业后,奶奶还考取了上海一所外国人办的医校,外祖公不愿出这笔学费,借口订了亲的爷爷常往来于上海,不同意奶奶单身去上海读书。
见到过我奶奶的人都说我奶奶福贵相,我奶奶曾经过着粉墙朱户绰有余裕的好日子。那一场变故后,奶奶一人拉址着几个孩子,到工厂做保育员,别人都说她会离开这个家,奶奶就是要争口气,让人瞧瞧。奶奶一生要强要面子,既享得起福,也吃得起苦,在奶奶身上,苦难没有留下卑谦寒酸的烙印。
奶奶常和我说她闭上眼睛,当年的一切清晰如昨。如今,我闭上眼睛,似乎正牵着奶奶的手,走在故乡的街巷市井,迎面会遇到邻居熟人,他们称呼我奶奶为主任,附带着还夸我几句,原来奶奶是居委会的调解主任。奶奶调解疑难问题的功夫了得,我从小就任性,一次,奶奶说你不听话别吃饭,我果真饿着肚子不吃饭。奶奶心痛了,买了碗馄饨哄着我:"奶奶只说别吃饭,没说别吃馄饨啊。"有时,奶奶实在生气了,就会诉说起当年的艰难困苦,听得我泪水涟涟,扑进奶奶怀里认错。
初夏的傍晚,在我们那家什简单的屋子里,有茉莉花的清香溢开。那是奶奶种的,院子里还有午时花、凤仙花,一棵含羞草。我喜欢去拍含羞草,一天,奶奶说:"我说我们家这含羞草怎么这么奇怪,总合着叶子,原来你一天要打它几十遍啊,草也是有生命的,这样它多难受。"许多年后,当我站在一幅油画前,突然间泪流满面,失态哭了。那画很简单,一扇残旧斑驳半开的木门,门上方的气窗玻璃也破损了一块,门左边的墙角,却有一片鲜艳的玫瑰,兀自盛开着。
奶奶一生行善礼佛,她当年对我姐弟两个的评介,偈语一样,如今一一应验。据说,积善修德之人临终预知时至,谈笑坐逝。奶奶果然如此。1992年11月初的一天,奶奶晚上说梦话:9号、9号,我姑妈问什么9号,奶奶醒后告诉姑妈,梦到有两个人要拉她去哪,奶奶说我是9号房间,是9号。9号那天,一亲友来看奶奶,奶奶在聊谈间,竟面容安祥西去,之前没有病重垂危的症状,家人深感意外。奶奶如愿和爷爷土葬在一起,这以后,中国的殡葬制度非常之严了。
那个年代,那些生命,都已远去,留给后人的,是无尽的惆怅与怀念,如今,先人已在天国,不必为生活而忧。清明时节,我以薄薄的文字,燃做一缕心香,往事如烟,思念如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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