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时光微雨 于 2018-2-15 08:25 编辑
过年
日子像风一样，年关又近了。可惜过年的兴味逐渐疏淡，年似乎只是一个假期，种种需要为年而忙碌的事物已不再亲自参与，大约生活富庶了，事事花钱就好，以至于过年都有些百无聊赖起来。就算这么一种过年法吧，又被圣诞之类的洋节频分杯羹。
想想以前，过年实在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啊。
所谓过年，通常从小年即腊月二十三开始。这天要送灶君上天，炒糖玉米的香味和 “卖祭灶糖”的吆喝声飘得白菜地边满巷子都是。炒糖玉米从下午开始，家家旺火烘锅，用大铁锅里翻炒。我妈事多，忙到晚上才开始动手。秋天买的玉米棒子让阳光晒得金黄，从大缸里提出来，我们坐在小板凳上一颗颗抠一大捧。玉米粒个大饱满，炒起来很费劲，既费体力也熬耐心。斯时，夜色都在屋外面，厨房灯火温暖可亲，金黄的玉米在锅铲下慢慢色泽沉淀，味道渐出，炒到差不多要熟了，加几勺糖进去，粘了糖的炒玉米吃起来又香又甜。炒糖玉米的过程漫长但充满希望，我们不着急，叉起十指玩翻绳，玩得花样繁多，慢慢等着新出锅的糖玉米。终于炒好了，粘在一起的糖玉米倒在簸箕里，用铲子压平，掰一块儿，嚼起来嘎崩山响，一时声震四壁。
放糖为了好吃，也为了灶王爷甜嘴之后说人间好事嘛。此外，炒糖玉米作为祭礼还不够，同时需要供奉祭灶糖。我小时候听话掐音，一直以为这种糖叫“起早糖”或者“鸡枣糖”，很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奇怪的叫法。卖祭灶糖的小贩们一般爱推着自行车沿巷叫卖，嗓音拖得长长的，“起——早——糖——嘞……”，我于是想像他们一定起了个大早做糖卖糖，很辛苦。至于“鸡枣”的猜测则源于此物之形象，这种糖红枣般大小，吃起来甜得粗糙而粘牙，嚼起来“喳喳”有声。一想到灶王爷 “喳喳”的咀嚼着，顾不得说话，我就觉得老头儿如在眼前。这样粘来粘去，牙口还好吗？不过，为什么是鸡的枣而不是别的什么枣呢？直到现在下笔，忽然灵光乍现，哦，原来是叫祭灶糖吧。
送走灶王爷，第二天开始洒扫庭除。记忆中二十四这天似乎总是天晴日暖，趁此晴好，巷子里家家门户大开，把屋里能搬的物什都搬出来，被褥翻晒在绳子上，桌椅小箱柜、镜子梳妆台，以及床下的盆盆罐罐乱七八糟摆一院子。搬不动的用报纸覆盖，然后就可以扫家了。整整一年风来雨来，四壁尘积。我妈或者大姐把报纸叠成高帽子状戴在头上，挑把细密的新笤帚绑在长竹竿顶端，从上到下，蛛丝尘网，次第扫除。等扫完了，满脸灰扑扑的。这个时候去串门， 家家杂物横陈，大致可以了解其家底殷实与否了。后面大妈不忘趁空跑来，再次察看下我家种种旧物，可能这也是她一年一度的一种知足而乐吧。
我和二姐负责搬动擦洗各种家什。摆在外面的东西还好说，床下积年不动的我就不敢伸手。我家床边总放着个黑陶大瓮，专放鸡蛋。物资丰富的时候，鸡蛋快堆到罐口了，掀起布床帏，揭开黑陶盖，伸手取几个或煮或炒。当然，这种情况比较少，通常只在半瓮以下，搬它不用费力，但谁知道瓮下以及床下有什么虫子正在安居乐业！过年对人类而言值得欢庆，但对虫子们来说那就是一次大劫难，家园尽失，性命堪忧，跑得快的沿着砖缝墙缝瞬间逃走，择日卷土重来，经我一声惨叫吓得呆兮兮反应慢的，被我大姐一砖拍死了。
我喜欢蹲在院子里搞清洗，方方正正的照脸镜、老椅子、长桌子、黑陶瓦罐……尤其那个长柜桌，朱漆斑驳，铜环旧淡，老木头的纹理处处显露着，那时看着很气馁，后来长大了在鬼市上发现这种旧物很值几个钱的，可惜早被我们处理了，不知所踪。
天渐渐黑下来，人们也打扫完了，所有的东西物归原处，擦过的灯泡格外光亮，照得种种洁净的旧物散发着一种陈年的手膏润泽，我觉得包浆可能就是这样吧？四壁张贴好新买的年画，戏文故事或者明星，或者山水花卉，色彩鲜明，一副喜气洋洋迎新除旧的样子，床上晒好的被褥也喧腾腾的，周遭四望，不免心生愉悦。
接下来，连着几天要置备过年的食物。巷子里有一家儿女众多，挣钱也多，余粮富足，在院子里砌起大炉灶，起面蒸团子。团子形似豆包，玉米面居多，再掺杂一点白面发好了，熬匀捣好的红豆馅拢于其内，大笼屉一下子可以蒸好几层，一直吃到正月十五。团子蒸好了，前屋后舍送几个，我喜欢吃里面的红豆馅儿。不知为什么改了食材便不叫豆包，改称团子，我想是取其团团圆圆的美好愿望吧。
我家只炸麻花儿、馓子和丸子。要过年了，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妈很大方的买了五斤猪肉回来，叮叮咚咚剁了好几天，和小粉面、姜、蒜搅匀了，一盆粘糊糊的肉末。油锅支起来开始炸。据说父亲手巧，炸丸子时抓一把肉末，五指微张而少力，可以同时出四个，个头圆润还均匀，味道也好。可惜我年幼，一点儿不记得！我妈学着他的样子，也抓一把，却只能从虎口里一个一个挤出来，再用小勺子拨到锅里去，低头劳作，笨拙但专注认真。
炸麻花儿、炸馓子需要全家一起动手。麻花儿和馓子不知源从何处，也不知名为哪般，在我们这里，成为家家专备的过年食物已经流传久远，好像除此非过年似的，花样稍有分别，味道大致相同。
麻花儿、馓子的面早和好了，放一边儿醒着。麻花儿的面团分两块儿，想搁红糖搁红糖，想搁白糖搁白糖！啧啧，过个年，发了财的土豪似的，好有钱啊，腰板笔直。麻花很好编，把面擀薄，切成长方形小面片，中间划一刀，我们喜欢一块儿红糖面一块儿白糖面捏在一起，一头从中间刀裂处翻下去再扭上来，如此编几下，成为真正的扭股儿麻花。炸出来后丰体横陈，深浅相间，色相十足。
至于炸馓子，我家的做法简单多了，面片稍大，中间多划几刀，拉长即可下锅，出锅后也没什么好看，还好味道咸香不腻。我见过巷子里手巧的人家，馓子的那种做法真细致。大约长长一根面不停的在手上绕很多圈，炸出来虽然乱团团一圈儿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但吃的时候一细根一细根掰下来拈着，兰花指翘，吃状无意中优雅起来。
这些过年食物的制作过程洋溢着罕有的富足又快乐，白菜地边的巷子里烟囱长长短短，油烟徐徐摇曳，食物的香味交错飘渺。那时的油固然不是地沟油，烟却很重，所以我兴冲冲的在厨房里掺和不了一会儿，就被熏得头昏脑胀，越疼越紧，很不情愿的下了火线，躺屋里去休息。其实我也不想争做劳动模范，醉翁之意罢了，都是平日里吃得少的好东西嘛，新鲜出炉，我如不往，子宁不来？但，这种小心思，我妈和姐姐们很是了解，一出锅，各种东西堆一小碗，端来放我枕边，此心一时有安放处，疼得不能吃，饱闻香味不禁睡过去了。
一觉绵长，半夜醒来，灯下我妈正在飞针走线，给我们的新衣服缝扣子，给棉袄、棉裤绷上干净的袖口、下摆和裤边，反正布头还是不缺的。一整个冬天了，袖口裤边擦来擦去早已经不干净了，况且天寒地冻，家里的小炉子固然不暖和，又喜欢跑出去玩雪、砸冰棱块儿当冰糖吃，百忙之中，冻出来的涕泗横流，一把抹在袖口上特别方便，时间久了梆梆硬又不雅观。过年换一换，也算面貌一新，并且外面罩了崭新的花褂子。花褂子是大姐拿了攒起来的布票和钱，排好长的队从供销社里扯来的呢，褂子上花团锦簇，一番过年的新气象。其实裁缝们做出来的样式很土气，但为了一件新褂子，高兴得后半宿无法入睡。
一年年日子催人，窗外天空辽远，月明冰清，不知道白菜地边有多少窗户正晕着灯影，灯下有多少母亲正缝着衣衫。通常来说，她们的身边一定有个孩子的父亲抽烟作陪吧。不要紧，至少和他们一样，我们也是一床大大小小的孩子流着哈拉子熟睡！其中一个醒来，正欢欣鼓舞。
灯下的母亲放下了针线，没有立即睡去，那身影是孤独，还是满怀希望？我盯着花褂子乐，顾不上也不懂她老人家的心思。
现在的母亲一点儿也不用动手了，生活不好的时候很温柔，生活好了却厉害得像个孩子，坐在沙发上作一堆儿，想训谁就训谁，电话一响，我们一溜小跑，招即去，挥则走，简直惯坏了！往事深深浅浅，她老人家都付与风轻云淡了吧。
母亲老了，我们也在老去，很多事物逐一走远，那些涵泳其中的快乐还有多少？生活越来越丰满，人在里面却仿佛无所依附。看看新年将到，忽然想跟孩子一起忆苦思甜，小姑娘玩着手机，半心半意听了一会儿没什么反应。过年于她，北窗冬阳足，睡懒觉而已，钱财衣物视如尘埃，简直有些晋人的风范。 |
雷达卡
发表于 2018-2-14 2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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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15 20: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