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2-16 21:20 编辑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苦艾总是透着一种酸涩的青杏味。
苦艾是一种野草;一堆一簇的。随处可见。棵、茎、叶的形状都像菊,只是无花,叶子也象是挂了一层薄薄的霜,略显灰白。
在我童年的生活里,苦艾既是一种精神上的图腾,也是物质生活上的一种独特的需求。
在故乡,端午节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吃粽子、红皮鸡蛋,固然是一种快乐;采集苦艾、桃枝更是充满童稚的野趣。端午节那天,熹微的天光刚刚在幽蓝的山峁上渲染,“咚咚”的脚步声便敲响了村落那黑黝黝的街路;孩子们你呼我叫,清脆而尖锐的声音像一道道闪电在错落的屋舍间跳动。
这也是故乡的一种习俗;苦艾、桃枝只有在太阳升起之前插在门楣上,才能辟邪祛灾,护佑一家平安。
孩子们大都结伴而行,或仨,或俩。我总是和小云在一起。小云是个女孩子,小我一岁。这本来是男孩子的事,只是小云的两个弟弟还小,也只有她来做了。我十来岁时才第一次去采集苦艾,面对那黑乎乎的山野,也是挺骇怕的。我一开门,就看见一个黑影幽灵般地站在我家的门口,吓得我的头发立时乍煞起来了。随后,便是一声柔柔的细语:
“我跟你去。好吗?”
我讨厌她的一头黄毛(我小的时候,西方文化还不曾像现在这样很有力度地影响着中国;黄头发并不是一种美)。
“凭什么?非跟我不可呢?”
“好吧。只这一次。行吗?”
我确实讨厌她的一头黄发。在我和她并肩走在山野上的时候,我觉得她的头发把整个天空都染黄了。她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蓬松的头发就抖成了一团云。我总是沉默着,她却一路喋喋不休:
去青石沟吧——那儿的艾子可多呢。到我家的桃树上去折树枝吧。我们家有一棵杏子树可以摘下来吃了,挺甜,有点酸……
孩子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我终于被诱惑了。
当她把两颗青青的杏子递给我的时候,东方的山峦上已是一片灿烂的云霞。我看见,她的双手染着苦艾的绿色,你两片青翠的叶子。我触到她的手的时候,确实感到了叶片的柔嫩,并听到了绿色的液汁那汩汩的流动声。杏子的青涩里搀进了苦艾那特有的气息。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只要我一吃杏子,就会想到故乡的苦艾,想到小云。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童年就像一首永远新奇的诗。
苦艾和桃枝一经插上门楣,就一直要呆到来年的端午节。所谓旧桃新符,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旧的苦艾业已枯干,就和许多苦艾、山胡椒子一起拧成了长长的火绳。夏日,蚊虫肆虐时,就把火绳燃点起来,浓浓的烟团会把蚊子驱赶到户外。我小的时候,每逢夏日的夜晚,都要不停地接受苦艾的烟的薰烤。有时,我会蓦生奇想,自己的血液里,也许早就注入了苦艾的基因了吧……
第二年的端午节,我和小云又一次同行。其实,在我从她的手里接过青杏的那一刻,我就认定,我们必须同行了。
在小学校里,我的目光始终追逐着小云。有一天,教室外的墙壁上写下了这么一行字:“小红军和小云是两口子。”
这怎么可能呢?
于是,我就爬上了学校门前那棵高高的槐树的树叉儿上,向下纵身一跳(这是我们许多孩子赌5分钱都不敢干的英雄事业)我干了。这也是孩子们表现痛苦的独特方式。我以我的瘸腿向世界宣告:小云只能与我同行!小红军算个屁!
的确,在此后的许多年月里,她都与我同行。我们先后考上了中学。每天我们都要往返12公里。我渐渐喜欢上了她那一头黄灿灿的头发了。在我与她行走在故乡山野的时候,我总会闻到一股缠绕在她身上的浓浓的苦艾的气息……
我上高中的时候,她因家境辍学了。再后来,她竟然永远地去了。死时,年仅18岁。其时,漫山遍野的苦艾如同一片片白色的霜雪一样装点着故乡的山峦。
为她,我曾经写了半本诗。记得的,那是写在一个蓝布面的精装笔记本上。在不停的生命流转中,那个日记本失落了。
我曾经失落过许多东西。那本日记是最值得珍贵的。
哦——苦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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