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外婆
文/莫零
读到李娟写的外婆,好生羡慕。她有一个从她成长就开始准备好与她死别的外婆。因为这个外婆实在太老了,老到足可以缩回襁褓再做一回婴儿。可惜我没有这样的福气来陪伴外婆。
大概全天下的外婆都是一样的,她们老了都会向儿孙絮絮叨叨自己的梦境,从前的古话,分不清是看来的还是听来的传奇故事。
外婆的身世我们全是从我妈那里听来的。她是妈妈的妈妈,并且和妈妈是同一天生辰。这样的缘分让我觉得无比奇妙,天生的母女关系吗?所以我们也就一直能记得住外婆的生日。
妈说外婆是童养媳。听听,多稀奇?二十一世纪了,我们还能亲眼目睹到一个童养媳,感觉分分钟都要走进戏里面去了。我们去问外婆,你当童养媳有没有被虐待啊?外公好像还蛮凶的咧。
外婆说:我是这家唯一的童养媳,三个兄弟随便我挑的,我就挑了你外公啊!
这口气,像是皇帝在挑选妃子,跟书上看来的童养媳一点儿也不一样。
不过外婆还是吃了许多苦,她一生养育了五个女儿,没生到儿子,因此后来就被生了儿子的妯娌们笑话排挤。外公急起来也是对她动过手的,农村打老婆总是常态,跟你踹了狗一脚,踢了猪一腿一样正常。
我对外婆讲的她自己的传奇经历印象深刻,因为我每次陪她说话时她总会绕到这个话题。她的里屋梳妆桌上常年供着一个观音菩萨,她称它为:菩萨老爷。
一般总是在她接上香火的时候开场,她每天从睁开眼睛就开始点香,一直续到夜里睡觉。早也拜,晚也拜,虔诚过了庙里的和尚们。我们不肯像她这样恭恭敬敬地拜,她就嗔怪:菩萨老爷要怪罪的,他要上我身的。
于是就说起她自幼陪着太奶奶去烧香,因为格外虔诚,有一日睡午觉,菩萨老爷就来找她了。
咦,一个笑眯堂善(南通方言和蔼可亲的意思)的老太婆来问我,小姑娘,我渡你成仙好不好?
哇!小孩子们一齐惊呼,成仙啊,像《新白娘子传奇》里那样一冒白烟人就没了吗?我们实在无法想像外婆的形象冒着白烟飞走的样子……
呶呶,你们是不是以为成仙好啊?我告诉你,不舒坦的。外婆举例子:小潘瞎子你们认识吗?
认识啊,认识啊!小表妹绣绣抢着回答:她帮人家一算命,就要翻白眼昏过去的,吓得死人呢!
外婆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那就是菩萨老爷上了她的身啊,我不肯,就让她上了啊!
大家的表情也很是意味深长,外婆于是磕磕她的水烟壶点起了一壶烟来:我忤逆了菩萨老爷的心意,他就罚我一世里病痛不断啊!
她吞吐了一大口水烟,慈祥地注视着我们,对孩子们说:我好像听到老金起鱼的声音了,你们要不要去瞧瞧?
孩子们于是作鸟兽散,她叫住我和绣绣:你们来瞧瞧我这里啊?
她在我们的注视下慢慢从旧式布褂子口袋里掏出了两个煮好的咸鸭蛋来:留好了,别让人家看见,分不过来的。
外婆说的这个典故已不可考,但她一直拖着病殃殃的身子倒是真的。而我也仅仅是每次回家时,在母亲的催促下去完成一下探望她的仪式,骑着自行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并不想等着她再从口袋里掏出咸鸭蛋来——我妈腌的咸鸭蛋才是天下最好吃的。
后来外婆死了,外婆死在我妈之后的那一年。我千里迢迢赶回去奔丧,看到白发耄耋的她像张白纸一样地轻飘飘地躺在门板上,内心充满着奇妙的感觉。
那并不是悲伤,还是些许松懈,像是一直提着的一口气忽然卸下了。我对死亡已无畏惧,因为那个让我心生温暖的人已经照亮了死亡之路。而外婆,也朝着那条路奔过去了。在一片孝子贤孙的哭泣声中,她已完成了由人到仙的渡劫,我不认识那样的外婆了,我只记得,她是我妈妈的妈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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