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牛逼,因为我们家西屋里挂着一张我姑妈大学毕业合影照片。
照片本身没有什么可牛逼的,但你只要仔细一看,照片前排坐的那些人物——毛主席、朱德、周恩来……你顿时会肃然起敬。
我记事开始,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家家户户都贴着毛主席的画像,我觉得那些画像都是假的,而我姑妈合影照片上的毛主席才是真的。
我常常搬个板凳站在板凳上,仔细看照片上的毛泽东,看着看着,思维里就燃烧出一种火焰,能让我激动亢奋的火焰。
我从小一直固执的认为,毛主席和当时那些领袖们,为了接见我姑妈,才找了那么多人陪衬。
我姑妈虽然在上百人合影照片里并不起眼,但无疑是除了领袖们我姑妈是最伟大的。
每次想到这,我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而且这种臆想在我头脑中被我自己不断强化以后,变成了无法抹去的事实。
我记得那是60年代末,我当时也就四五岁,奶奶带着我去上海坐火车回石家庄看我父母。 那天细雨绵绵笼罩的上海的大街,红卫兵小将们举着毛主席的画像在游行。
我看到的全是毛主席,仿佛不同年代的毛主席在街上游行,很多个毛主席向我走来又从我身边走过。
其中有一张带圆边黑框眼镜的毛主席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感觉他圆形眼镜后面的眼光意味深长,跟我家西屋照片上的目光是一样的,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奶奶,奶奶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不明白我在想什么?
我内心憋出一种想法,就想告诉所有人,毛主席接见过我姑妈。
当时正是红卫兵大串联的高潮,整列火车被红卫兵占领了,奶奶带我上车根本没有座位。
奶奶脚是三寸金莲,站不了一会儿就要瘫倒了,这是我现在所能想到的。
当时我想到的就是告诉这些红卫兵大姐大哥们,毛主席接见过我姑吗。
我用天真的童音大声的讲述我们家西屋我姑妈和毛主席合影的照片,讲述的内容与其说是臆想还不如说是一个孩子的想象。
嘈杂的车厢顿时肃静了,许多人围过来,满怀崇敬的听我讲述。
我当时牛逼哄哄的那种自豪感,在以后的年代和日子里再也没有找到过。
红卫兵哥哥姐姐们居然听得热泪盈眶,一致肯定的认为,这么点孩子不会说瞎话。
因为毛主席接见过我姑妈,我和奶奶立马成了这个车厢最被人崇敬的人,给我们让出座位,送许多好吃的。
我想撒尿的时候,红卫兵大姐姐大哥哥们,把我举过头顶,瞬间就传递到了厕所里。
我被人举来举去很有快感,让我找到了有一种短暂飞翔的感觉。
那时候我就明白多喝水才能多撒尿,于是我不断的喝水,不断的在大哥哥,大姐姐们头顶上飞来飞去,
坐那趟列车,我去厕所撒了几十泡尿。
再大了一点,上学了,学校组织我们去电影院看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纪录片。
银幕上被毛主席接见的十万红卫兵都哭的稀里哗啦的,我知道了,人挨了打会哭,激动幸福会哭的更厉害。
散电影我就告诉同学们,毛主席早就接见过我姑妈。
我这么一说可不得了了,当时在上海对面的江北闭塞的小镇上,几乎没人会相信,神一样的毛主席怎么会接见一个普普通通的工厂会计? 而且我说的话,可以上升到一个很严肃的政治高度,如果我说的不是事实,那很可能我就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反革命。
老师严肃的把我拉到一边:小宁,有些事是不能瞎说八道的。
我当时就被急哭了:王老师,我向毛主席保证,我说的是真的,你不相信你就是反革命。
王老师当时就选了几个出生根正苗红的班里积极分子,浩浩荡荡的跟我回家落实情况。
我奶奶一见到这阵势,吓得腿都软了,踮着小脚颤颤巍巍的迎出来,问老师出什么事了?
王老师很严肃的说:你们家真有一张小宁姑妈和毛主席合影照片。
我奶奶一听这个事,当时腰板就直了,步履也变得矫健了,带着老师的同学们进屋观看。
我奶奶用一块干净的白布,仔细擦完镜框外面的灰尘,王老师摘下眼镜凑到的照片跟前观看。
王老师用了一堆表示感叹的上海话来表达自己的惊讶:啊,哎呀,喔唷!乖乖隆地洞。 最后的总结:"要西快类"=惊讶的要死了 王老师的同学们围着照片顶礼拜膜后,倒退的走出了我家那间西屋。 我从王老师厚厚的镜片后面饱含热泪的双眼里读懂了,我由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在她眼里升级成一个至高无上的好学生。
现代人很难理解,这一张姑妈和毛主席合影合影照片,在那个年代,能让一个家族避免受到冲击。 要知道那个年代的书香门第家族,出生成分肯定不会太低,文革狂潮席卷全国的时候,我父亲因为没有这张照片,被当成臭老九批斗过。
我姑妈虽然从南京下放到了海门,我从没印象我姑妈被批斗过,
我一直认为那张照片虽然比不上古代的尚方宝剑免死金牌,但至少起到了一件黄马褂的作用。
凡是来过家里的红卫兵,看过这张照片无不感叹一声:乖乖不得啊。
敬仰过后落荒而逃。
一张我姑妈被毛主席接见的合影照片,真是一张神奇的照片。
我姑妈平反返回南京时,从西屋的墙上把照片摘下来,一直珍藏着。
直到最近我大哥提起此事,我表哥翻拍后发给我一张,我看到照片后回忆起了许多往事。
我一直认为信仰是很重要的,无论哪个时代都需要有信仰,信仰的核心是敬畏。 正如一条大河两边的河堤,一边是“敬”一边是“畏”,只要堤坝足够高,不管河流多么波涛汹涌,都不会泛滥成灾。
头顶三尺有神明,文革时代的神明就是毛泽东,这也没什么错。
现在个人崇拜减少了,可对钱和权力的崇拜,却似乎变本加厉。
钱和权,就越来越像是一种信仰,说白了,它们与欲望的满足紧密相关。
我们那时候坚信自己的灵魂能得到了拯救,事实上不但是拯救,而且是非常净化,那时候没有贪官,没有现在这么多的尔虞我诈。 我们的虔诚则带有不少黑色幽默的成分,如此看来,那个年代并不像现在人们诋毁的那么邪恶。 至少那时候我们单纯而善良,信仰虔诚又真挚。
前天我朋友接了一个旅店,原来老板拿走了墙上的佛龛,留下了空空的架子。
朋友问我:架子上摆什么?
我想了想说:摆一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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