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 [复制链接]

天爱

主楼

发表于 2010-5-10 16:5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1】许多的人和事，就这么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

今年的春脖子就是长，阴历都三月底了，天还是不暖和，整天冷嗖嗖的小风刮着。

三叔蹲在墙根底下抽闷烟，由着三婶里出外进的变着法儿和他说话，就是不吭气，也不搭理。三婶骂了半天，也没见三叔放一个屁应一声，气的把手里的簸箕扔到三叔跟前，蹬蹬回屋躺着生闷气去了。

三叔看着脚跟前撒了一地的玉米，怪心疼的，起身拿把扫帚扫起来去喂了家里那两只大白鹅。大白鹅摇头晃脑的一边吃一边还抽空冲着三叔嘎嘎的叫两声。三叔嘿嘿一乐，拍拍身子去了地里，今天是礼拜天，他不用去上课，就去地里看看刚下的那场小雨，能不能种花生。

三婶躺在那儿，侧耳听着三叔出了家门，气的一翻身坐了起来，这死老鬼，也不吃早饭就下地，饿出病来咋办？病了，活该！恨恨的骂了几声，三婶叹口气，这就是自己看上的男人，当初真是瞎了眼哟。老话都说这个人蔫坏，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自家男人是八棍子也打不出来一个，唉。

三婶嫁过来也差不多三十年了，当初水灵灵的一个大闺女，如今也是老皮咔嚓的半大老太太了，生了一二俩女。从当初的两间草坯房到如今的这八间大瓦房，风里雨里的，三婶知道自己吃了多少苦。拉扯三个孩子，还要看着公婆妯娌的脸色，三婶这心底的委屈也是一倒三大缸的。原先呢，仗着三叔知疼知热的，累了委屈了，晚上伺候孩子睡下，躺在男人的怀里亲热一番，天大的委屈也都咽下了。如今老了老了，倒生分了。自从儿子志远和谈了两年的樱桃开始谈婚论嫁，两个人就开始闹别扭，这不都四天了，三叔愣是不和三婶说一句话。这犟老头，由着你骂，紧着你闹，就是不吭气。三婶是真的没招了。她就不明白了，早先志远带着樱桃回来的时候，看着樱桃人长得漂亮嘴也甜，和儿子一样都在县里当老师。樱桃父母都是部队转业的，一家人住在城里。老两口挺满意，两个人算计着家里那点存款，能不能给儿子在城里买个楼房。三叔说一定要买，钱不够就借。为这事，三叔还和亲戚们都打好了招呼。

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愿意了呢。三婶怎么也想不明白。老头子去了一趟城里，回来就给志远打了一个电话，说是家里不同意他和樱桃的婚事。这个电话，搞懵了全家人，闹的是鸡飞狗跳的。志远请假跑回来问怎么回事，三叔就一句话，不行。后来两个出嫁的闺女也回来，全家人围着他，逼急了三叔又说了一句：家门不对。然后再就不说一句话。三婶看着儿子委屈的样子，看着手头做了一半的喜被，气的只掉眼泪。

这事啊，就出在三叔去那趟城，那天肯定有什么事让三叔犯了倔戆。问志远，志远说那天知道他爹要来，他和樱桃商量好了要带着他爹出去吃饭，后来樱桃说她爸妈也去，顺便见见面认识认识。志远和他爹也说了，也答应了。可是到吃饭的时候，志远和樱桃一家在饭店等了一中午也没见到他爹，为这事樱桃一家也不高兴。下午就接到了电话说家里不愿意。

三婶就问了：“那你知不知道你爹中午干啥去了？”

志远说：“我哪里知道。当时爹说去出买点东西，然后中午直接去饭店。”

“那你爹知道饭店在哪儿，不是没找到吧？”“不会，饭店就在学校旁边。”志远一口否定说他还带着他爹去看了一下饭店的环境呢。

这岔子出在哪儿呢，三婶是想也想不明白，问也问不出来。越看老头子越不顺眼，看见了就想骂他。可这吵架也是两个人的事情，三叔就给你个不吭气不搭理。三婶这独角戏也就唱不下去了。

这生气归生气，三婶还真的是心疼三叔。看着老头子这几天白天去学校上课，晚上就成宿的抽烟咳嗽。知道老头子心里肯定有事压着，真怕他憋出个好歹来。叹口气，三婶下地把锅里温着的杂面汤装到饭盒里，再加上几筷子自个腌的脆生生的萝卜，准备送到地里去，老头子一辈子就喜欢喝她擀的杂面汤。

刚准备出门，自家院门就开了。邻居过来说，她家有客人来了，城里的。遇到他打听就给送来了。城里的？三婶一琢磨，她家城里没亲戚，难道是……？心里咯噔一声，急忙迎出门去。

门口站着两个人，年纪和她差不多，看那打扮就是城里人。“请问，这是志远的父母家吧？”问话的是男人，戴副眼镜看着挺斯文的。“是，是志远家。我是志远他妈。您是？”“噢，是志远妈妈啊，你好，你好。我是樱桃的爸爸，这是樱桃的妈妈。”三婶急忙过去，：“哎呀，我说今儿怎么喜鹊一个劲的在我家叫呢，真的是贵客来了。快进来。樱桃妈妈……”三婶看着樱桃妈妈愣了，怎么这么眼熟。两个人愣愣的看着。

“你是？”三婶的心惶惶的。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樱桃妈妈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里也是发苦，这可真的是冤家啊。

两个女人面对面站着，脸色苍白。五月的风稍稍有些热了，贴着人的皮肤吹过，暖暖的。这份暖却达不到两个人的心里，即使到了，也无法暖了心底越来越紧的冷意。真的是她，是春兰。三婶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赶紧扶住了门框。三十几年了啊，彼此看着依稀还有旧日的影子。只是眼底多了些看不懂得东西。

“怎么，你们认识？”樱桃爸爸不解的看着两个紧紧盯着对方的女人，刚才还好好的呢，“怎么了，春兰？”

“啊，没事。我们，我们是同学。中学同学。”樱桃妈妈春兰回过神赶紧回答，“老路，这是青梅，我俩是中学同学……。”

“还有我家男人邵海军，我们仨个是同学。你说是不是春兰姐？”三婶接过话头，最后的那个姐字咬的特别重。

春兰姐，春兰姐……轻飘飘的三个字就这么轻易的撕裂了三十年织就的那层包裹借口的，自欺欺人的布。

【2】那一年我们都年少，那一年的杜鹃花开的正艳。

看过路遥【平凡的世界】的朋友，可能对那些描写孙少平在县城读书的篇章记忆犹新。物质的匮乏，使之精神方面的追求更强烈。他们都渴望着能走出大山。

春兰，青梅都是从乡下考进来的，农村孩子靠的就是能吃苦，努力，学习成绩在班级也算是上游了。可能是大通铺上两个人的铺位紧挨着，又是一个班级的。两个人从一开始关系就挺好。平时凑在一起吃饭，冬天挤一个被窝取暖。因为春兰比青梅大一岁，生活上照顾青梅的多一些。青梅人前人后都是张嘴闭嘴喊着春兰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两个人是亲姐妹呢。

第二年，他们班转来一个男同学，是外省的，名字叫邵海军。模样个头都不错，就是不爱说话。班主任安排他和青梅同桌，两个人都不是很爱说话，也就没什么太多的交集，邵海军一个人闷着，青梅就去找春兰腻着。过了几个月，渐渐的青梅就发现春兰可能是喜欢上了邵海军。以前都是青梅下了课跑到春兰那边玩，现在是春兰来找青梅，说话也不是那么大大咧咧的，开始变得轻言细语的。邵海军平时和青梅一节课也说不上一句话，春兰过来了他的话也多了起来。有时候两个人对个眼都会脸红。

有一天上晚自习，老师不在。春兰过来找青梅说话，不知道说到哪儿，邵海军也插进来。昏黄的油灯下，青梅眼尖的发现他俩居然在换纸条，春兰把纸条慢慢的蹭进袖子里，邵海军夹在了课本里。回到宿舍，躺进被窝里，青梅掐着春兰的脖子悄声让她交代是不是和邵海军好上了，春兰迟疑了半天才说是。青梅说，什么时候啊，我怎么不知道。你怎么就看上那块木头了呢。

原来，有一次上体育课，他们跑越野，青梅来了例假没去。春兰跑到半路腿抽筋了，疼的坐在地上直哭。是邵海军停下来帮她按摩，还搀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就这么，春兰对他上了心，越看那个憨小子越好看，心里就越发喜欢。后来，她壮着胆子给邵海军写了一张纸条说谢谢，是她早早起床趁着教室没人夹到邵海军的课本里。第二天，邵海军回了一张也加在她的课本里，就这么字条传来传去的就好上了。

青梅气的直跺脚，心里埋怨邵海军抢走了自己的姐姐，对他更是不理。邵海军却因为春兰的关系对青梅的冷淡也不介意，反而慢慢的开始和青梅说话，青梅听不懂的，他也给青梅讲解。渐渐的青梅也就释然了，三个人成了铁三角，青梅夹在中间掩护两个人搞地下活动。那两个人也是海誓山盟的非君不嫁非卿莫娶的爱的火热，常常把青梅肉麻的直吐舌头。

一晃三年的时间过去了，青梅和春兰也出挑成了大姑娘。尽管那个年月条件艰苦，却也难以阻挡她们像一朵花儿盛开，一朵如幽幽兰花，一朵似傲雪红梅，成了学校的两朵最美的姊妹花。临近毕业，部队下来挑选女兵，学校一共选出了七名女学生，其中就有青梅和春兰。知道这个消息，两个人抱在一起高兴的跳了半天。女兵啊，那是每个女孩子的梦想，是多么光荣的事情。谁不想英姿飒爽的穿上绿色的军装呢。可是按照部队要求他们只招收三个，这七个人当中只能要三人。这消息让春兰和青梅都有些忐忑不安，她们谁也不想放弃这次机会，这可能是她们这辈子唯一一次跳出龙门的机会。

过了几天，校长和军代表分别找她们谈话。军代表冷冰冰的说了一句话：“有人揭发你在学校里和一个叫邵海军的谈恋爱。我们部队不需要这么不自重的女孩子。”青梅当场就懵了，脑子里嗡嗡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军代表的话反反复复在脑子里翻腾。后来校长也找到青梅，直说可惜了。本来部队最看好的就是青梅，后来被人这么一揭发，一切都毁了。青梅哭着跑回教室，不管谁问也不说话，就是嚎啕大哭。她真的想知道是谁那么恨她，用这样的理由害她。当天晚上青梅就病了，发高烧。学校派老师把她送回了家。青梅在家一住就是一个多月，高考时间快到了，她才勉强挣扎着回了学校。

回到学校才知道军代表已经带着体检政审合格的女兵走了，其中就有春兰。青梅很纳闷，春兰怎么没有告诉自己一声就走了呢。自己没选上好朋友选上了也是件高兴的事情。更加奇怪的是，从她回来，邵海军就躲着她，还和老师要求调了座位，不给青梅一点说话的机会。这让青梅有些不好的感觉，她实在不愿意向那方面去想。可是，慢慢的青梅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本来选定的是青梅不是春兰，是春兰找到军代表揭发的青梅谈恋爱。青梅不相信，她真的不相信自己最好的朋友会这么做来害她。

青梅把邵海军堵在食堂外面，冷冷的看着他。邵海军看着清瘦的青梅，心里一阵一阵的疼。原本那个活泼无忧的女孩子不见了，漂亮的杏眼里没有了以往的纯真，冷清清的如一枝瘦竹在风里摇曳，孤苦无依。春兰做的事他是知道的，那几天春兰都有些反常，好像有什么心事，问她也不说，他以为就是为当兵的事烦心，也就没有多加理会。那天傍晚他看到春兰徘徊了很久，然后去了军代表的住的地方，第二天就传出来说青梅因为和他谈恋爱被取消了资格不能参军。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这是春兰做的，尽管在心里极力地否认，他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那两个女孩有很深的家庭背景，其余的几个不是春兰的对手，只有青梅是她最大的障碍。他明白春兰想要走出去的强烈愿望，可是用这种方式，还是那个他爱着的美丽善良的春兰吗？面对春兰偶尔独自面对他时痛苦的眼神，那里面是无言的祈求，求他不要说什么也不要说。从青梅病了回家到春兰参军离开，两个人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如今再次面对青梅，他才知道自己错了。他自私的成全了春兰，青梅却被他俩伤的体无完肤。他恨自己。

【3】相逢但愿不相识，只愿身是梦中人

三叔转悠了半天，没有去地里。一个人去了小学校坐在操场的篮球架下发呆。

三十年了……那一年的夏天真的是很热啊，他和青梅却都在冰窖里煎熬。他俩都没有考上大学，其实按照正常他俩都有希望的。只是因为春兰的自私他们都背负了太多的压力，青梅受不了这双重的打击再次病倒。他也要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回到父母身边。临行前，他打听着来到青梅的家里，默默地陪了她三天。这三天两个人依然没有说话，他帮着青梅的父母干点农活，陪着青梅去医院打针。青梅没有赶他走也没有拒绝他的陪伴，她明白他是在赎罪，为他也为春兰。青梅的大度和宽容让他更加的无地自容，也让他开始恨了春兰。他知道如果青梅要求他和她一起去部队找春兰对峙，他无法拒绝，那么春兰的下场会很惨很惨。

回到老家，他的眼前一直闪现着青梅的影子，落寞的不盈一握。他开始给青梅写信，一个星期两封，这样雷打不动的写了差不多两年，青梅终于给他回信了。那时候他改了名字也已经做了一名教师，家里人一直给他张罗着娶亲，他没有答应。他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又过了一年，他终于等到了青梅点头，翻越万水千山把青梅娶了过来。

这一晃就是三十年，他一直不想自己再想起那件事情那个女人，他一直在努力着让自己让青梅平静下来。两个人爱着扶持着走了过来。可是，就这么平静的一直走下去也成了奢望啊。他去饭店，远远的就看到樱桃和志远陪着一对中年夫妇在门口等，他知道那一定是樱桃的父母。可是那个女人却让他驻足了，尽管过去了三十年，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春兰。三十年的光阴没有给她留下风霜的痕迹，优渥的生活让她看起来风韵犹存，比之当年的青涩好了很多很多。想到家里那个只有那双杏眼依稀还有当年风采的青梅，三叔的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硌的生疼。是谁给他们开了这么大的玩笑，难道真的上辈子做错了事欠了这个女人的，兜兜转转又纠缠到了一起。这要是让青梅知道了？不，不能，绝对不能让青梅知道这件事情。三叔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再看了看春兰，转身走了。

志远气喘吁吁的跑到学校，他老远就看到爹坐在那里抽烟，到了跟前，他才发现爹的脸上有泪。泪水震撼了志远，刚才肚子里所有的疑问和不满都在这里面化作了乌有。他知道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听樱桃说她父母来了山里，两个人唯恐会发生什么事情，就急急忙忙的借车赶了回来。在家门口，看到自己的妈妈脸色苍白靠着门框，樱桃妈妈的脸色也是不好看。见到他俩来了，樱桃妈妈上前拉着樱桃对着自个妈妈说了一句对不起，一家人就走了。志远赶上去，樱桃爸爸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走了。看着他们离去，妈妈也转身回了屋关上房门，他隐约能听到妈妈压抑的哭声。

“爹，发生什么事了？”志远站在父亲跟前，他问的有些小心。三叔抬头看看他：“你怎么回来了？”

“你不知道？樱桃的父母来了，在咱家里刚才。”

“什么？你妈怎么样？”三叔腾的站了起来，可能是坐得太久，他感觉眼前直冒金星。

“他们走了，我妈就哭了。”志远看着父亲铁青的脸，有些害怕。

三叔气哼哼的等着志远，他真的想揍这个小子，即便他是无辜的。叹口气，转身朝家里疾步而去。

天渐渐的黑了，志远做好了饭，推门进去。父亲把母亲揽在怀里坐着，他的手紧紧地包裹着母亲的手。母亲已经不哭了，眉头紧皱着睡了。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每次妈妈在奶奶那里受了委屈，爹就是这么抱着妈妈。那时候爹就经常对他说：志远，长大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就是天大的事情，也不能让你妈妈受了委屈，一点也不行。八岁那年闯了祸，被村里人追到家里骂，气的妈妈一边哭一边和他们道歉。爹回家知道这事，狠狠地揍了他，逼着他发誓以后都不让妈妈受一点委屈。

父子俩互相看着，再看着怀里的这个女人。他们都明白这个女人对他们的重要性，他们都发过誓不让她受委屈。

三叔把妻子放到床上躺下，仔细的给她盖上毛毯，看着头发乱了，又仔细的捋了捋给她。然后走了出来，他要给儿子讲一个故事。

山里的夜是清亮的，风是清亮的，星也是清亮的。它们陪着那个听故事的年轻人沉默着等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