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竹林清风 于 2019-1-1 22:02 编辑
——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梁书·范缜传》)
一
上个周末,与母亲聊天,说起外婆一辈子“没吃过好饭,没穿过好衣裳,”感触颇深。母亲姊妹众多,排行老末,家乡称称“老疙瘩”。在那个贫穷、疯狂、颠倒、封闭的年代,道德崩塌,伦理失序,非但没享受到宠爱,反跟着老人尝遍辛酸。
在塞上平原,野生的、或长见的树木和草,多耐干旱、风沙和盐碱。野草生来遭受牛羊的啃食,刀铲农药的无情猎杀,却仍生生不息。而树的命运稍好,比如沙枣树,木质很硬、也带刺,如果不加修剪,往往会长得横七竖八的。生活在这里的人,彪悍、直爽、顽强,无论多么苦,多么难,也不会失去信心。当然,对于不喜欢的的事或人,像沙枣树那么直接,扎起人来快狠准,毫不掩饰。
七星渠,浇灌着肥沃的土地,却产不出能让人吃饱饭的粮食。无论怎么努力,家里也无隔夜粮。对外婆贫穷、饱受苦难的一生,甚觉难过。从内心来说,不愿写这样的文字,揭示人性的丑陋对自己也是伤害,何况当事人皆为长辈且多已不在世,而在世的,也近八十高龄。贫穷、封闭,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战天斗地,只争朝夕,大集体无休无止的高强度劳动也限制着人的自由。我很少去外婆家,而裹脚的她无人送自己也难以出远门,所以对外婆没多少记忆。母亲保存着一张外公和外婆的合照,精明瘦小的小脚老婆婆,从相貌推测,年轻时应该很漂亮。至今能想起的,随母亲去看外婆,当时人已病重,卧炕不起,头发散乱,面容憔悴。我们回来没过多久,即去世了。
小时,常提个竹筐去给猪打草。野滩上,苦苦菜分蘖四方的叶贴着地面生,被铲去一茬,几天后会再次生出。人亦如此,低贱如草,一代又一代重复着相同的命运。在养育儿女时,毫无保留,耗尽心血,等儿女长大,自己变得老迈不堪,尤其失去劳动能力后,被子女嫌弃虐待,晚景凄惨。这样的轮回,像难以打破的魔咒,紧紧箍在处于社会底层的人头上。外公外婆生育三男五女,母亲最小。外公姓龙,在当地属外姓,是跟随父辈从中卫宣和迁到刘营的,解放后划分成份时,被划作中农。母亲提起这件事,至今忿忿不平,家里穷得叮当响,什么都没有,怎能划成中农。贫穷又老实的外来户,孤立无助,时常受本村大姓人家欺负。大集体时,队长徐富贵带人,到家里抢东西,看上啥搬上。嘴里还说:哪个是你家的?都是集体的。冬天,外公背个背篼到处拾粪,队里计工分的人不但将粪垒得尖尖的,还用铁锹使劲拍压。面对如此种种的欺压,只能忍气吞声,吃哑巴亏。
被贫穷长期折磨,人的心灵和肉体,过早衰老。母亲记事时,外公身体就不好,干不了重体力活,却还得牵头小毛驴,到南山驮煤贩卖。驴驮两袋,人再背两褡裢,到集市上卖掉,换成麦子。回来后外婆用石磨磨碎,白面烙饼,由外公拿到集市上卖钱,黑面自家吃。家里子女众多,当家的辛劳,外人很难体味。最困难时,无钱买粮,一次外公从街上买回别人枕头里倒出的稻壳子。外婆磨碎,放在锅里,用开水涮成糊糊,油腥气刺鼻,令人作呕,但也得吃。其实,他们在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吃过所有的草,甚至观音土、榆树皮都吃过,这又算得什么。据母亲说,当时有人吃了观音土,因难以消化,而被活活撑死。而榆树皮煮在锅里,根本不烂,嚼在嘴里又苦又涩,咽不下去。
像野草般生长的穷人,只能靠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战胜灾难。老天爷怜惜苦命人,有一次外公去山上驮煤,突遇大雨,只好睡在一孔废弃的窑洞里。半夜窑塌了,人埋在里面,第二天被人挖出来,回家休养几个月才缓过来。真是后怕,如果外公出了事,八个孩子,让外婆独自如何养大!淳朴、憨厚的性格,让他们逆来顺受,一生像蚂蚁那样为吃劳碌着。难道他们来世上,就是为了承受苦难的?谁又是祸根呢?怕是至死也没觉悟。
二
等子女相继成家,老俩口跟二舅,老大老三分门另过。对几个哥哥嫂嫂姐夫,母亲有敬重的,也有藐视的,霸道、心硬的大舅一辈子“黑心肠”,强悍、蛮横的大舅妈是“半吊子”,爱搬弄是非且鬼道的小姨父是“鬼钻子”,老实、内向不爱说话的二舅妈是“阴谋士”,狡诈、任性的三舅妈是“瘸子”。
外公外婆活着时,沾了大姨妈不少光。因大姨父从父辈开始就和蒙古“鞑子”交往,光阴比较好,时常送点粮食来接济。外公于1970年去世,享年75岁,年迈的外婆更加孤独。多年来,曾听过母亲讲过几次。外婆总会在雨天后到渠堰的大树根下刨蘑菇,回来晒干,等着盼着女儿来看她,给做蘑菇面。当时,这是最美味的佳肴。
二舅在世时,日子虽然穷,但外婆不受气。家里人口多,粮食奇缺,困难时,二舅拿棒子将果园里的树叶打下来,然后磨碎,煮成糊糊吃。二舅当兵,后转业在工商所上班,很孝顺,每到亲戚、朋友、同事家出礼,都要带个饭盒,给老母亲带些吃的回来。可惜,因患肝硬化,二舅于1974年四十多岁时便去世,最小的儿子才八个月大。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性的贪婪,体现在方方面面。尤其被利益蒙蔽双眼后,毫无原则和道理可讲。老人真正的苦难始于一付石头眼镜。二舅去世后,大舅觊觎二舅活着时戴的一付石头眼镜,经常去磨外婆,逼着老人找二舅妈要,三番无次的,婆媳终于闹翻。对此,我唯有叹息,儿子贪婪、不懂事,老人糊涂,也没“拿势”。二舅共生育五男三女,当时还没有一个孩子成家。二舅妈一个寡妇养活八个孩子一个老人,多么不容易,还要伤口上撒盐,要人家男人留下的遗物,断人念想,谁受得了?更何况,对那付眼镜,二舅妈确实不知所踪,据推测,可能是被二姨父拿走了。
前几天,在微信上看到一篇文章,作者到国外旅行,在飞机上遇到一个独自旅行的九十五岁老人。老人优雅、阳光,充满活力,说是去看儿孙。她独自在海边租下别墅,请儿孙来团聚。当作者问,为啥不到儿子家里住。她笑着说,婆婆与儿媳妇呆一起不能超过一顿晚饭的时间,否则就会产生矛盾。从这方面看,二舅妈的善良和孝顺,有几人能比?
三
草生来是人和牲口的食物,不论受到什么对待,尽管茂盛生长。在农村,人和牲口没啥差别,甚至不如牲口。牲口要保证给吃饱,人则常年处于半饥半饱甚至挨饿状态。牲口老了,实在干不动,被宰杀剥皮吃肉,有个痛快了断。而人,一旦年老体衰失去劳动力,成为吃闲饭的,只能在嫌弃的眼神中慢慢等死。父母总为儿女想,而儿女的心只在下一代身上,在那个为吃饱而奋斗的年代,除了生和死,其他像什么教育、医疗保健都已不重要。
与二舅妈闹翻,外婆被始作俑者大舅接到家里。此时,风烛残年的外婆被安顿在大门口一件小屋里,土炕上给铺着塑料布,说是防止老人尿炕。长期睡在不透气的塑料布上,对人的耐受性是巨大考验。
大舅妈信佛,也是一个神婆。她对陌生的上门讨饭的乞丐极为热情,时常让到家里并请到炕上,给好吃好喝。但对自己的婆婆,非但小气,还像仇人般虐待。曾经,大舅买了一只瓜送给外婆,被大舅妈知道,闹得天都要塌下来,大舅只好又把瓜要回去。几个姨妈去看外婆,带些自家蒸的馍馍,老人一时吃不完,就晒干,放在箱子里。倒霉的人,晴天也遇霹雳。某天,大舅妈骂外婆偷她家的馍馍,手持斧头冲进屋,砸掉锁子,将箱子里的干馍片抢走扔进猪圈里。猪看到,要跑来抢食,老人心疼地不得了。连滚带爬去猪圈,嘴里哭喊着:我的馍馍呀!大舅妈又跳进猪圈,把馍片拾出来扔院子里,嘴里一边骂一边用脚踢。
事实是,大舅妈灶上功夫极差,饭都做不好,更不会蒸馍馍,不过是泄愤罢了!造成这些仇恨的根源,是每月8元的生活费。沾二舅的光,国家给外婆每月发8元生活费。夫妻俩盯着这8元钱,平时几毛一块的要,后来想全部要去,但外婆还指望着这点钱买粮,自然不肯,于是态度越来越恶劣。
外婆平时单吃另过,大舅帮磨麦子,还要收加工费。糠他自己留下喂猪,年底杀了猪,却一点也舍不得分给老母亲。肉全部腌制在缸里,到六七月天气热,生了蛆,才舍得送给自己的老妈一块。外婆看肉长满蛆,无法吃,只能扔掉。
其实,大舅妈很节俭的。在大集体时,大人小孩饿得嗷嗷叫,却舍不得吃,把粮食埋藏在厨房地下,后来被生产队的人搜到挖出时,已发霉。大集体时,农民多是“倒找户”。累死累活的干一年,不但见不上钱,还倒欠生产队的,这算哪门子事?人活得连畜生都不如,没有尊严,没有人格,没有基本的人权保障。不知那些尚在怀念、赞美那个时代的人,存何居心。
四
1969年,外公曾被三舅接过去给看门带孩子,三舅妈服侍的挺好,外公回来后还夸媳妇,饼子烙得真好,软软的、没有丁点焦糊味。而轮到外婆,则没福气享受他这么好的待遇。
外婆每月有8元生活费,看似多少有了点保障,但也是灾难的根源。后来三舅出面,给几个姨妈做工作,想把外婆接到他家住。大家清楚三舅妈的秉性,三舅耳根子又软,偏听偏信老婆,都不同意。三舅充分施展口才,慷慨陈词:不能用老眼光看人,人都是会变的。并信誓旦旦,一定会对妈好!经不住软磨硬泡,又担心大舅妈的欺凌,大家只好同意。外婆内心极不愿意,但又毫无办法,在前往几公里外的三儿子家途中,坐在人力车上哭了一路。到老失去劳动能力,难以摆脱任人摆布的宿命,我能理解外婆当时的悲哀、无助,近乎绝望的心情。
住到三舅家,果然是另种苦难的开始。听说白布要涨价,三舅逼着外婆出钱,说是将来为外婆后事准备,那时白布两毛八分钱一尺,从外婆那敲了几十块钱上街买了“一板”白布。但其仍不满足,对每月的8元生活费也不放过,隔三差五,以给孩子交学费、买种子等理由,或借或要。区区8元钱,自然无法事事满足,于是乎得罪了儿子媳妇,不再受待见。
说起三舅妈的“瘸”,也是她自己作践的。二舅下葬后,众人刚回到庄上,三舅妈就催三舅回家,说是干亲要来家里。白发人送黑发人,外婆连路都走不成,被人搀着,何况亲戚都还在,三舅没答应。她自己先回黄花塘,没多久又返回刘营闹。没办法,女人前头走,男人后面跟着。快到家门口时,三舅妈被车压倒,从此一条腿残废,成为“瘸子”。三舅妈蛮横地限制外婆出门,说是学她走路。秋天,收回玉米堆在屋里,让老人整天坐在那儿剥籽。
即便失去劳动能力,老人也是单吃另过。三舅当时也够绝的,买回来羊腿子,挂在屋顶,吃羊肉干拌面时,故意坐在门口,还把面挑得高高的。人老了,像小孩子,也会嘴馋,这样的折磨和羞辱,常人怎能理解。有一次,三舅三个干亲来访,家里吃长面,外婆坐在窗前,竖长耳朵听着,生怕人家喊吃饭听不到,结果从中午空坐到晚上。谁能想象这样的悲凉和凄惨!现在养宠物狗的,在吃饭时也会给点,真是人不如狗啊!
母亲生三弟四十天后,去看外婆,当时外婆不在,就进到三舅妈屋里。三舅妈起初挺热情,有说有笑。等外婆回来,去了外婆屋里,立马冷淡,不再理会。自己不理老人,竟然还限制其他姊妹,如此变态的心理,无法理喻!夜里突然停电,老三又哭又闹,三舅和三舅妈也是不管不问。外婆在小碟里倒了点香油,将棉袄里的棉花抽出一丝搓成捻子点着,屋里才有点光明。直到第二天母亲回家,俩口子门都没出,如此绝情,令母亲十分受伤。
农村的房子密封性差,室外寒风呼啸,室内又无火炉,只能靠火炕取暖,对于年老体衰没有火气的人,极为难熬。何况外婆住的房间是相对更差,是近乎生与死的考验。
不管多么茂盛的草,一经霜欺,慢慢枯萎衰败。人亦是。外婆身体越来越差,生活已无法自理,还是生活最困难的二舅妈心软,再次收留。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转了一圈,最终又回到原点的外婆,不知内心是何感受。几个月后,眼看生命之火将息,为了收礼金,大舅再次出现,强行将外婆拉到自己家里。第二天,外婆走完贫困的一生,享年75岁,这是1979年。
五
人像野草那样生长,为生存而形成竞争关系,足以败坏任何法则。那个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儿女生孩子,父母也在生,甚至三姨妈的老大和母亲年龄也相差不了多少。细想起来,母亲与自己的几个哥哥年龄差距大,几乎没什么感情,在情理中。尤其外公外婆年老体衰,从把家交给大儿子掌权开始,所受的白眼和冷漠,形成她至今难以抹去的心理阴影。
草的命运简单,因为没有情感,没有思想,只是一茬一茬的生;而人,则不同。养儿养女,原本是为养老,却成为仇人和要债人。说到底,社会几乎没有保障机制,贫穷折磨得人失去理智和人格。如今,一干人等,相继得到命运的公正审判,外婆泉下有知,想必也原谅了自己的不孝儿子和媳妇。
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老人们常说,人在做,天在看,凡事皆有报应。这种劝人向善的话,农村里没有读过书的人也晓得。一心向佛的大舅妈,多年前被自己的大媳妇气得跳渠溺亡。这样的结局让人扼腕叹息,滚滚洪水,不知能否洗涮去她造下的孽。大舅曾在二表哥当经理的粮站看过大门,在我上中学时,去交公粮还能看到。后来听说,大舅失去老伴没多久,腿摔坏,受了几年罪去世。
人都有老,或许到老才能体会父母的不易和爱吧。上了年纪,三舅租大表哥的三间房开商店。大表哥性格鲁莽,人比较浑,租金少一分钱都不行。老俩口也常受儿子的气,好在是小打小闹,当然主要是老俩的忍让,店现在还开着。
子欲孝而亲不在。三舅像是变了个人,不知是为了弥补当年过错,还是做给自己的儿女看。某一年,三舅突然说,“我梦见了妈,她说冷。”到坟上去看,坟果然被洪水冲了个豁口,他不但出钱请人给外婆修坟,每年清明买好多东西到坟上祭典、烧纸。三舅妈双眼近乎失明十多年,去医院也没治好。多亏二表哥孝顺,花钱请表姐来照顾。而二表嫂,是父亲给介绍的我们村的姑娘,最不受老俩口喜欢,为此父亲还跟着挨了不少骂。
二舅妈晚年也信佛,吃素。子女无论是在农村的还是城市的,都争气,条件也好,对她也孝顺,活了八十多岁,前年无疾而终。
2018-12-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