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这个团圆的节日,自父亲走后,就不那么团圆喜庆了。中秋时,最喜吃饼赏月和听父亲讲那些激荡人心的故事的我,看到眼里的已不再是圆圆的明月,而是一地清冷清冷的月辉。
记忆中的父亲,温和,可亲,少有威严之色。印象最深的,则是父亲有着一头浓密乌黑的好头发,我又最喜欢梳头,每日总要拿了梳子给父亲梳头,父亲也总是依我。我细心梳着,一面缠在父亲膝上不下来,父亲赶时间要上班去,哄我下不来,就用他青青的下巴扎我的小脸,痒得我又笑又喘,只好放父亲上班去。父亲很聪明,在我心中几乎是无所不能的。记得有一日,我们姐妹三人特别想吃花卷,偏母亲嫌麻烦不给我们做,父亲不忍我们失望,忙说,他来做。我们不信,父亲平常连饭都很少做,馒头也没蒸过,哪里会做花卷。只见父亲将母亲发好了的面揉成团,再擀成一个大圆,在面上抹了些油,又撒了少许盐和切碎的葱花,卷起来,用刀切成小块,拿起一个,中间拧捏两下,奇迹般地变化出一个如玫瑰花般玲珑别致的花卷来。我们惊异极了,等父亲捏好十几个,上笼屉蒸熟,姐妹三人争先恐后地抢着吃,竟比母亲做的花卷好吃一百倍。父亲得意地笑道,你们妈妈做花卷时,我早就看会了,我的花卷好吃,是因为妈妈舍不得放油,我放了油又放了葱花能不好吃么?此后,每逢母亲要蒸馒头时,只要父亲在家,我们就嚷着让父亲做花卷吃,父亲也每次都答应。
父亲对我们姐妹三人极为宠爱,从没严词厉色过,但,有一次,父亲动了怒,还打了大姐。那时家里很穷,因老家盖房子用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并借了许多外债,日子过得异常艰难。父亲休假回家,母亲买了一只大公鸡,红烧了一锅香喷喷的鸡肉,那个年代,逢年过节才能吃到肉,能吃到这么多鸡肉更是稀罕,我是迫不及待地享用着美味,唯恐不够吃,只有大姐碰也不碰鸡肉,父亲母亲怎么劝也不吃,大姐说,不喜欢吃鸡皮,父亲便仔细地将鸡皮剥尽夹给大姐吃,大姐还是不吃,父亲生了气,这么难得这么好吃的鸡肉都不吃,太不像话了!大姐犟起来,跟父亲母亲顶嘴,仍是不吃。父亲非常生气,就打了大姐。那日,大姐嘤嘤地哭了一晚上,父亲也沉闷了一晚上。过了几日,我问母亲,父亲干嘛那么生气,大姐不吃就不吃呗,哪有打着让人吃的?母亲说,你大姐学习好,从没让父母操一点心,就是身体弱不爱吃肉,是爱惜她身体是心疼你大姐才打的。我听了还是很茫然,日后渐渐大了,晓得那是一份深切的爱。
父亲年少家贫,没上过几年学,但聪颖好学,很喜欢读书。自入伍后,父亲在部队如饥似渴地读书,母亲说,刚和父亲结婚时,父亲吃饭时也手不释卷。父亲记忆力强,每读到精彩的章节,都能够记诵下来。那时候,每到中秋时节,待夜幕降临,在院子里支起小圆桌,桌上摆放自家烙的圆饼,那便是我们的月饼。月亮升起来了,我们边吃饼赏月边听父亲讲故事。空旷的农场完全静谧下来了,金黄的麦垛也在银白的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清凉的风轻轻吹动着树叶,一轮明月在轻纱似的云层里穿梭,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妈妈、大姐、二姐、我、于叔叔、姚叔叔、以及儿时的小伙伴们杨萍、杨彬、苾莉等,都围坐在父亲身旁听故事。父亲给我们讲三国、水浒、封神演义、杨家将、一些历史故事或神话故事,父亲讲得娓娓动听,精彩至极,我每每听得入了迷,常常是晚上兴奋地睡不着觉,还要嚷着让父亲再讲一遍。那个时候,在我童稚的心灵中,父亲就如他讲的那些英雄人物般聪明、豪爽、热情、又有着侠骨柔肠的伟大的人。
父亲走了,也是在一个中秋时节。
那是中秋节过后的第二日,迄今已二十多年了。那日,天还没有亮,我和母亲都被父亲沉重的呼吸声惊醒,父亲说,胸闷的很,心脏很难受。我忙拿了氧气瓶过来给父亲吸氧,并给父亲嘴里放了救心丸,父亲仍不见好转,我拨了急救电话,母亲看着不好,想到因为近期修路门前的路会很难走,得找人帮忙抬才行,母亲便出去寻邻居来帮忙。父亲平躺在沙发上吸着氧,神色稍稍有些好转,我坐在父亲身边,握着父亲的手,父亲微闭着眼,用很微弱的声音对我说,他都出汗了。我摸了摸父亲的额头,汗津津的,一边安慰父亲别着急,车马上就到,很快就会好的。父亲没有再说话,如睡着了一般,很平静很安详。好不容易等到车来,随后一路颠簸着送往医院,可恨当时我们那里正在修路,又是去医院的必经之路,这对心脏病人很不利,我忧急如焚,终于,终于,到了医院,大夫只看了看父亲,试了试脉搏,说是心梗,来晚了。我求大夫急救,他们漠然地离开了。我几乎蒙了,傻了,完全不能置信,父亲一定会好好的,以往虽有几次突发生病住院,但都没事了啊。父亲安详地躺着那儿,像是睡着了,就是少了以前的呼噜声,往日我一唤就醒的父亲这次任我再怎么哭喊也没有醒。
中秋月亮几度圆,月亮在将圆未圆之时最令人期待,可是我的期待却让人心碎神伤,父亲是不会回来了,他只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的追忆里。今夜,月华如水,恍惚间,似乎看见父亲,他清朗的面庞一如既往地对我微笑着,宠爱的眼神还是那么温和可亲,乌黑的头发在月光的照映下更加蓬松明亮……我想拉着父亲的手不让他走,可是,父亲走了,我看不见他了,只有一地清冷清冷的月辉,那么白,那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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