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9:27 编辑
题记:每个人的人生走向,其实都在祖先流淌的血液里,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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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由于我的孤僻,或许是不诚,我的朋友一向不多。
在这不多的朋友中,我父亲可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知友。也许,我一辈子仅此一个。
温州方言中,神经不正常的人称之为“荡人”。我父亲周友勉在人们心目中就是这样的人,且在芙蓉街大名鼎鼎。但他自己曾私下反对如此归类。在一个遍野黄花的海边小村,我们借坐姑父的阳台一隅,远望夕阳西下,天南海北对饮正酣时,他慷慨陈词:“别人说我荡,真真不懂!荡是神经错乱,癫是行事乖异出乎常理,比如济癫和尚。荡是荡,癫是癫,哪可混为一谈?”因此,别人叫他“荡友勉”,而他自称“周癫”,且癫行层出不穷,也因此备受歧视,经常无故被殴。尽管我知道他为复仇,曾到平阳永嘉等地学过武功,但每次被殴时,从不还手。他说:“人家打你时,你不还手,大家下手自然就轻了。否则,荡人打人,理正也是歪,岂不激起众怒?”
在我九岁时,父亲与被公认聪明能干的妻子离婚。据乡人认证,我父亲因此而伤心欲绝,以致引起神经错乱。但根据母亲回忆,当时在公社调解时,父亲曾口出狂言:“离吧!别说手指印,脚趾印我也捺!”第三年,父亲自称孙悟空附身,从此癫疯,行踪不定。及至我大学毕业,颠沛流离了十几年的父亲才在我三叔的老屋安顿下来,种菜度日。那时,我仍然跟母亲住在外公家。曾有一位妇女前来,诉说我父亲衣衫褴褛,面目可憎,常到她的馄饨店里就餐,以致吓跑顾客,影响了生意,叫我母亲转告我这个做儿子的前去管教父亲。真真是狗眼!当时我正在阁楼上看书,母亲唤我我不应,任由母亲应付。
第二天,我去芙蓉街,见父亲倒在垃圾满地的供销社门口,蓬头垢面,疤痕累累的双手又添新伤,血迹斑斑。他就这样倚着台阶抽烟,微闭双目养神,看观众渐渐离去。我不想追问被殴的缘由,只是舀了两碗老酒,席地而坐,与父亲对饮。父亲忽然笑意盎然地问:“你知道你的聪明为什么如此出名吗?就因为你有我这个癫人阿爸。诸葛亮的儿子聪明不奇怪,荡友满却生了个大学生,怎不教人惊奇!”我闻言大笑:“真是,友满,做你的儿子真是愉快至极!”说罢,捧酒一饮而尽。我接着平静地跟父亲叙述了馄饨店主的事,并说,父子俩去吃碗馄饨,如何?他也一饮而尽,说,走吧。
落座之后,我敬烟给父亲,点上,悠悠吩咐店主:“来两碗,榨菜多放点。”女店主惊魂未定,诺诺而应。我与父亲相视一笑,旁若无人,谈笑风生。吃毕,我暗暗塞给父亲一张百元大钞,大声地说:“做阿爸的别小气,今天该你请客。”父亲长叹一声:“唉——,生儿真是罪过。这可是阿爸的棺材钿哪。”随手将钞票递给女店主。看到女店主急急到邻近水果摊上换钱的背影,我心想着口袋里的零钱,惬意感油然而生。又闲坐一会儿,燃完一根烟,于是父子俩相拥相搀,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如今,父亲是永远的去了,长眠在浙南山地里。农历六月初五,就是父亲二十周年祭日。在遥远的中原,在这样的深夜,我草草写下这些文字,但愿能慰藉父亲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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