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侧感《繁华落尽》

浅泠

　　　　
　　《繁华落尽》（以下简称《繁》）是一部需要读者潜心阅读的小说，这是一部关乎人生与时代，关乎命运无常与自我掌控，关乎清醒与迷失的小说。作者以经营人生的心境，去经营小说中的点点滴滴，读者则唯有以行进生活的姿态，潜入小说所展现的那个独特又深富共性的时代。
　　
　　命运总是款款地来，又款款地去，像时间本身，来去之间是凡俗的人们无法跟从的节奏。芸芸众生既无法超然于命运，又耽溺于尘世的迷梦，惯常的眼目难以摄取命运的波纹，于是我们匍匐在生命深处，用心感受、梳理命运诡谲的履痕。
　　
　　拨开尘世的浮云，不为锦绣绮丽沉醉，直接沉浸这旷世的悲欢里，我们就是许杰，我们就是洪哲，我们就是孟婷……
　　
　　《繁》是一部旨在反应介于“75后”与“85前”之间的这一代人，在自己所处的一段黄金岁月里，经历悲喜命运的一部现代长篇小说。笔者做为小说中一干主人公的同龄人，对小说的社会背景以及年代变迭，甚而一众主人公的心路历程，都有着无比贴近的熟稔，这部小说几乎就是“我们”专属的断代史。
　　
　　介于70与80年代的读者，能在《繁》里找到自己那代人的时代记忆固然不假，然而这并非表示这部小说的辐射面就仅仅限于这一拨人。这或者就叫思接千载，异代共鸣。
　　
　　《繁》中大量引入富于时代特征的音乐、电影以及生活背景的种种，这些切近生活本真的元素，营造和再现的便是一个我们刚刚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的时代。然而，人物做为小说最重要的载体，永远是作品的主导和牵引。《繁》一书中许杰的人生起落，无疑是主导整部作品的主线；围绕在他周遭的一众人等，也不乏他们各自的际遇悲喜。正是这些人物的命运起伏，渲染出一个时代的声色光影。
　　
　　如果说作者是以许杰为主轴，以一干人的际遇为辅线，去勾勒一个时代甚至是异代的情状，那么笔者愿意潜入作品的具体情境中，从配角（辅线）入手，来侧面体味和解读作品的喜乐悲辛、深刻主题。
　　
　　上篇：形形色色的同龄人
　　
　　【用一辈子去铭记】
　　
　　许杰的姐姐许冥，是那种天生就让人过目难忘的女孩，尽管吕瀚洋初见许冥时，并不知道她对自己“觊觎”良久，可他还是记住了许冥的独特清新。
　　
　　在吕瀚洋工作的测潮站旁，许冥失足入海，吕瀚洋去救她时，她无助地偎在他怀里，阳光下如一枝带露的花，轻盈、脆弱、我见犹怜。多年后吕瀚洋忽然明白，当时她或许不是不慎失足而是故意为之，想问问，却已然阴阳两隔伊人无言。许冥之“冥”，是暗示她的归宿只能在冥界，在彼岸吗？
　　
　　也许真的只有她那样执著着到近乎偏执的女子，才会凭着一张照片，对一个陌生男子一眼钟情，从此不论对方是否家有妻室，她都无怨无悔、无畏无惧。值不值得她全不虑及，只是一味勇敢到莽撞又坚执到让人心疼。义无反顾地跳海只为了靠近他，恰如月下反季节的梨花，只为感君一回顾，宁愿病态盛放、惨烈终结。
　　
　　吕瀚洋或者自己也理不分明，当初遇见刘芳时他是不是还不懂爱情？否则为何后来许冥会盘踞在他心里越来越紧。但是，他分明又清醒地意识到，刘芳给了他幸福和安稳，而他于刘芳有一份血浓于水的情感与责任，这何尝又不是爱的另一种形态？
　　
　　刘芳是胆小的孩子，许冥是任性的孩子，她们都有孩子一样纯净的质地与脆弱，都那么需要包容与怜惜。吕瀚洋只得一份情怀，所以辜负许冥势成必然。吕瀚洋一早便做了选择，但是理智的选择禁不住情感的漫溢。如是，他的心如那电梯的闸门，在许冥的冲击下开开合合，难于落定。
　　
　　许冥看得见吕瀚洋心里的拉扯，就算看不见也无妨，她的感情从没有学会转弯，除了向前还是向前，直到无路可走……许冥心内情太炙，已经对另一个女人的怜与伤视而不见，她只是一路执着不肯回望，一回望便会在自己的勇往无前外瞧见道德，一回望就会陷入吕瀚洋式的为难里。
　　
　　得失一线，许冥的毅然献身结束了她和吕瀚洋之间的剪不断理还乱。关系终结扭转不回许冥执着向吕的心，许冥选择结束生命，为着今生不能与吕瀚洋共携鸳侣的遗憾。但她却留下了专属于她的馨香与独特，如月下梨花的纯白，如雨中水仙的清隽，柔弱的外象下却又有灼烈欲燃的犀利质地。这就是许冥，让人心疼，让人难以释怀，让人感叹唏嘘的一个女子。
　　
　　从故意落海到月夜献身，于许冥是一个始与终的轮回，像个灿烂刺目的梦，至于爱情之外值得珍惜的其他，许冥无遐关注更不敢多想，她只是飞蛾扑火般奔向她认定的爱情，她的一生短促却也有着热烈纯粹的浓烈。这样的许冥如同瞬间燃烧又即刻沉寂的烟火，深情而近乎于魔。
　　
　　纯澈净美亦或执迷成痴，因情所误以至无视她人痛楚，越过道德也抛弃亲伦……那都是吕瀚洋心里的许冥，他爱不了也忘不掉的许冥。许冥逝去后吕瀚洋再不必担心会有人惊扰胆怯的刘芳，可是，他的心从此再也平静不了。从那一刻起，他开始铭记。吕瀚洋或者无从知晓，魂归异域的许冥会不会否因为当初锐烈的弃绝而心生悔意？但是他还是把关于许冥的种种镂刻进自己的生命，他将许冥那些未遂的亲情与牵念变成自己的，并用他的余生去践行——关爱许家人，他用这样的方式去偿还许冥对他无限的爱。
　　
　　在吕许二人的生死情缘之外，吕的妻子刘芳另有一份高贵的沉默。刘芳对吕瀚洋的爱丝毫不亚于许冥，她爱着丈夫的爱——许冥的家人，她践行着丈夫想要践行的那些关于许冥的遗愿，不埋怨，不计较，这何尝不是别一种强大！
　　
　　 【聪明糊涂心】
　　
　　如果孟婷愿意，她可以把自己的心放在那个叫许杰的男人心里，她就能看见许杰的心，是如何从纯澈到迷惘再到清朗的全部过程。然而无论许杰如何褪变，他心里用来盛装孟婷的部分，始终宽容如昔。
　　
　　孟婷其实是愿意，并且一度真的试着将自己的心放在许杰心里。只是，当命运仓惶地打乱许杰的人生节奏时，孟婷及时抽身而退，她因此看不见自己如何在许杰的心里雪上加霜。
　　
　　当张扬的90后富二代、权二代的孩子们，不断的以他们的“壮举”惊诧我们的视线时，许杰这样清新的80后双料权富二代，从不远处的时空里走来，从《繁》的书页间走来，就显得非常特别。他带着纨绔子弟的不识闲愁，带着圆滑又不失纯真的家族熏陶，带着天性里的真纯良善以及那些潜藏在他人性深处的邪恶与机敏，快乐地走进了孟婷的视线。如同孟婷的美丽出众，惊艳了许杰的视线一般，许杰的优越条件，也为孟婷的前途洞开了另一种可能。
　　
　　孟婷是造物的宠儿，即有绝顶的聪明又不乏极致的美丽，可从她的父亲过世后，妹妹患病的那天起，她就明白所谓造物的恩宠，不过是命运对她冷笑后仅剩的求生资本，她用自己的美丽换取一家人的继续生存。
　　
　　一个完美的爱人——能给她想要的爱情，又解决她的家庭窘境，这样的梦不适合多历磨难的孟婷，爱情不在她的生命规划里。可是，许杰就那样出现了，带着他的爱和孟婷不敢奢望的一切，闪亮了孟婷原本灰暗的天空。
　　
　　当孟婷得到她原来不敢想像的一切时，她开始从未有过地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机心算尽、试探遮掩……一边是她极力遮饰唯恐被许杰识穿的真相，一边是她难以自控地陷入，几近疲于奔命。当孟婷获悉许杰家变后，她在第一时间近乎本能地寄出那封坦白一切的绝交信，那时候她心里升腾起的定是不合时宜的解脱吧。这个务实得近乎残忍的女人，本能的把家人放在第一位，勇敢得毫不顾忌世俗的言论与眼光；但是，却不能不顾忌自已心里舍弃许杰后锥心刺骨的痛。
　　
　　将背叛的刀刺向许杰的同时，孟婷的心也鲜血淋漓。对于痛苦，许杰可以任其蕴酿裂变，孟婷却只能独自舔食、吞咽，并用余下所有的时间去一丝一缕地消化。在这场爱情的战役里，究竟是许杰失去的多，还是孟婷的受创更大？恐怕谁都无法计算。聪明如孟婷，终究还是在许杰的爱情面前可贵的糊涂了一次，只是，早知要失去，便不如一开始就不曾获得，一场得而复失的爱是缘亦是劫，彻底挫败了孟婷趋向纯净的心，至此她安心地臣服命运。
　　
　　当许杰在自己的人生岔路口迷途，在那一段段悠长的迷梦里偶然怀想当初的孟婷时，孟婷仍然必须为了延续妹妹小孟的生命，为了延续母女三人稳定无忧的日子，打起笑颜迎合他的金主——严伯伯。许是痛久了就麻木，许是梦远了就习惯，渐渐的孟婷也忘了，自己曾经聪明又糊涂地爱过、痛过。当生存不再禁锢她的情感时，她却已忘记了要怎么去自由地追逐感情，趋向财富已成为她的本能。她在感性与现实之间拔河得太久，终于倦得只想不假思索地随波逐流。
　　
　　多年后孟婷再见许杰，他已然风平浪静，她不敢期待历经人生风霜的许杰还对自己有曾经的痴狂。她知道，自己无论以怎样愧欠的姿态去面对许杰都不为过。可是，她面上那一闪而逝的失望，那些难以掩饰、不合时宜的雀跃，还是被许杰收在眼底，幻化成他心底一阵阵的苍凉（在小说中，作者概括此情此景为“旧时月色”）。
　　
　　曾经浓酽的爱，在岁月的荡涤下变得淡薄而稀疏，孟婷在许杰眼里那些曾经的光环随岁月一一卸下。多年后许杰看见的，只是一个年华老去，屈服于世事的可怜人。她面上那些失望、那些雀跃与他无关了。对许杰来说，孟婷是一段逝去的故事，故人重逢遂咏叹成一声悠长的叹息。
　　
　　【不能言说的伤】
　　
　　从嫁给钟雨城的那天起，郑羽就开始为钟雨城的升迁奔波劳碌。当她又一次因为送礼拉关系，险些丧生在车轮之下时，钟雨城对郑羽是不忍也不能怪责的。他能怪她什么？势利、市侩？他自己又何时安定过那颗跃跃然向上的心？与昔日的兄弟争名夺利时，自己也未必顾念过多年的情义。待到势成定局，钟雨城的幡然醒悟里，就混和了多年仕途奋斗积下的疲累与释然（由许杰眼中看出，但未尝不是作者的态度）。
　　
　　田明辉在文末的心境是很值得玩味的。他是一个比钟雨城更多出场机会，也更值得推敲的圆形人物。回首往事，他可能会隐隐绰绰地觉得，半生坎坷家境巨变的许杰，失去了那些外在的繁华却找回了本真；职场上稍逊自己一筹的钟雨城，不过是与自己一般陷于名利泥沼的难兄难弟。许杰的激流勇退，甚至钟雨城的到此为止，都值得他羡慕。
　　
　　一路从乡村走到城市，得意职场，家有美眷，患耳疾的母亲也奇迹般的好转。田明辉的一生，在旁人看来何其圆满，他仿佛是造物的宠儿，平生未遇波折。可是，人近中年的田明辉却自觉满心沉沉的暮气。
　　
　　友情上，与钟雨城始自同窗的兄弟情义，却因职业竞争频生变故。如果可以，谁又愿意踩着兄弟的肩膀向上攀爬。爱情上，出身权富家庭的美貌妻子，仍填不满那些他无法与人言说的情感遗憾，最终只能任其隐忍成心底的暗伤。他的富贵与前程脱不了妻子杨倩娘家的干系，他的幸福安稳建筑在杨倩的强势之上。在生活美满华丽的包裹之下，恰恰是这些难以与人分享的隐衷，使他本应志得意满的情怀变得沉郁。
　　
　　田明辉迈入中年方才发现（甚至还未真正发现），自己不停追逐的，不过是许局长曾经历过的那些轮回因果。让他更感悲哀的还是：别人可以停止、可以抽身，而他却连停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尽管许杰从来没有在意过田明辉与钟雨城和他结交的动机，许杰在意的始终是“三剑客”最初的那些真挚，田明辉内心却再清楚不过，与钟雨城先同窗后同学的情致自是掺不了假；但结交副局长公子，要说没有一点别样的动机，他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
　　
　　可是后来，他和钟雨城对许杰那些不由自主的亲近，却也同样是不掺假的意气相投。直至去探望病中的许杰，田明辉意外邂逅漂亮的杨倩，只因她有与许杰神似的面孔，田明辉就不假思索展开追求，这份冲动让田明辉自身也惊悸不已。宿命般的慕容出现了，倏忽来去的慕容唤醒了田明辉潜藏心里的秘密，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内心……
　　
　　许多年后，在田明辉的老家拆迁前夕，他与许杰再至“生死桥”，逆着时光的流水，田明辉蓦然惊觉当初他在那座“生死桥”上，对着戴耳机的许杰一张一合地说话，许杰充耳不闻，那形同哑剧的一幕，其实就是命运对他那份隐晦情感所做的预演和暗示——单向而没有回应，倾诉而无人倾听。
　　
　　友情被权势蹂躏，爱情无奈成悠长一叹，幸福被太多难以止歇的欲望掩埋，田明辉看似光灿灿的人生里，有他不能言说的痛。
　　
　　【命运的游戏】
　　
　　不能不说有些人天生就擅长领悟世界，长于在一草一叶的细微变化里参详命运的玄机，吕瀚洋是这一类人，崔俊也是。然而，猜得到开始，却未必能猜得准结局。崔俊对社会过早的洞悉，并没有助他取得人生的先机。
　　
　　带职入学、似乎曾经沧海的崔俊，在一众不知闲愁的学子中间，总显得另类而独特。终日流连书页却又俨然不是享受知识本身，似乎只是畏惧强大的现实。崔俊散发出的气息，不同于戴文忠的老成持重。戴文忠对文史的沉溺里有真心实意的热爱，如同他的世故圆滑里也容得下对江雪凝的浪漫征服一般。
　　
　　崔俊固然也对许杰有深切的友情。但似乎总有对“未来”过度的敏感在牵引着他的神经，这敏感剥夺了大学时光的很多快乐，以至他全身心沉溺于“双学历”的追逐中，为那个他窥见端倪的繁杂现实做着准备。
　　
　　崔俊的付出不是没有回报，让同学们望尘莫及的成绩就是丰硕的收获。然而没有人知道，崔俊在高分背后越来越深重的隐忧：没有戴文忠那样的底气，没有江雪凝那样的锐气，没有许杰那样的灵气，亦没有赵鸿舜那样的傻气（傻气约等于迟钝，一变而为容易满足，引申一步即是豁达乐天）……崔俊的人生，如被魔咒操纵的木偶，只能不停机械地前进，不敢停驻，不敢顾盼。命运太紧迫，稍有松懈他就觉得自己会赶不上趟儿，伪积极的背后是他难以摆脱的精神困扰。
　　
　　许杰也是十几年后重回大学再见崔俊时，才发现那个昔日里英华内敛、聪明诚笃的室友，实则是在被命运撵着奔逃的。“时代是仓促的，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张爱玲的预感崔俊也有，这导致了他半生的焦虑。
　　
　　命运，游戏般的在云端偶露一麟半爪，凡俗的人却以为窥见了全貌，孰不知预支紧张，提前武装，同样不是一种有效的应对。被中年、家庭、顽疾和琐碎缠扰的崔俊，或许还要走很长的路才会领悟到，活着，有时恰恰贵在随心而动。
　　
　　【执迷难悔】
　　
　　通俗地说，洪哲是《繁》书中的大反派。在小说的第三部分，洪哲的出镜率仅次于一号主人公许杰，与许杰有大量的对手戏。作者没有将洪哲概念化、脸谱化，如实勾勒出他的各个性格侧面。
　　
　　当许杰带着难释的仇怨，划出大起大落的弧线，走进陡然失去荫蔽的新阶段时，世界赤裸裸毫不掩饰地逼迫到他面前。而洪哲竟然带着从前学生时代的青葱气息，像一抹亮色，再一次介入到许杰的人生中来。当洪哲从许杰的朋友逐渐演变成敌人，不知所措的又何止许杰一人。洪哲与许杰同样的难以置信，他不能接受许杰的改变，想必也曾为自己的异化深深惊心。
　　
　　许杰的心灵为浓密的雾障所遮蔽，那些潜藏的邪恶一再被激发，以至他无法直面自己的迷失，陷入了父辈曾经历过的欲望与仇恨。洪哲却更是为着一些不应当迷醉的东西沉迷——比如不道德的情感。为这，他不惜站在昔日兄长的对立面，兄长的严厉责备，与曹院长成熟迷人的诱惑难成正比。如是，洪哲越走越远，一边是惋惜着义难全，一边不由自主情难禁。
　　
　　当诱惑演变成双向吸引，当吸引晋级成性和情的投入与付出，洪哲再难界定是非对错，再难明辩他和曹莹之间是互相利用多些，还是互相倾心多些？洪哲只是一味维护着这段情感，说是为了彼此的利益也好，说是沉溺于欲海也罢，为了这关系的延续，做人的底线被洪哲踩到了脚下。
　　
　　当许杰在“讨论会”上当场辞职时，洪哲终于赢得了他长久以来一直强烈渴盼的胜利。可是，他想像中的快感全然不见。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许杰无论在哪方面都胜于他，才智、能力、机心谋划。而许杰的抽身而退，更是洪哲不能及的智慧。
　　
　　洪哲不敢也不愿去想，自己若像许杰一样抽身退出这职场战役，父亲、曹莹他要如何去面对？自己长久以来的不甘，又如何去平息。
　　
　　那么就这样停下来！许杰毅然停下了，尽管停下的结果是被判出局。没了许杰，还有许许多多后来者，辟如于茜，辟如很多很多满怀“壮志”的年青人。职场如逆水行舟，停止就是退步。洪哲的压力永远存在。
　　
　　隔着十多年的岁月，洪哲重看那段大学时与许杰同歌共舞的视频时，一定觉得自己像只没有脚的小鸟吧？那些美好愉悦的时光，是他曾经经过的人生路上，一段回不去的风景，而今的他，只能永动似地持续前行……
　　
　　【让你取暖】
　　
　　李漓很早就知道爱有时限，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她从偷偷地爱到苦苦地爱，再到爱到忘了爱，残留在心里的，只剩下惯性地守候与付出，许杰却始终是她心上一道抹不去的痕。
　　
　　李漓深知，不论有没有自己多年不改痴情相守，许杰在意的，始终是他和她以及杨倩三人竹马青梅的纯净与快乐。那段在故乡县城，轻松愉悦的时光里，充溢的是烟花、歌声、笑声、友情、温情……
　　
　　所以李漓不忍、不敢、也不想去破坏他们三人那份浓酽又清明的情意，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不能轻易争取。爱他，就是给他想要的生活，他喜欢三个人真纯的暖意，那就藏起自己的深情继续三人行，等他先来爱上自己。
　　
　　看着他爱上美丽的孟婷，看着他被遗弃伤神，看着他迎娶平凡的慧芬，看着他痛失孩儿碎心……李漓就那么一路看着许杰，不管心里在淌血还是滴泪，面上永远都不失笑容，连一丝一毫的抱怨也无。
　　
　　终是等不来他的爱情，也许真的错过了那个可以相爱的时间。李漓试过把自己交给另外一个男人，找另一份暖意，可是心却很任性，始终向着许杰的方向。爱在心里长成纠缠的藤蔓，牵扯不断，郁郁而盛。他沉溺迷惘，他沦堕悲伤，他心里清朗透彻，他心里迷雾遍布，都阻止不了李漓付出的脚步，她早就忘了要怎么停止爱他！
　　
　　事隔多年，李漓终于不再执着于爱与不爱，偏偏这时候爱情来了——整整迟到了二十年。好吧，就任由心的引领，走向他，用余生去陪伴、抚平自己心里的沟壑，也温暖许杰半世漂零的心。
　　
　　许冥、孟婷、田明辉、钟雨城、洪哲、李漓、崔俊，还有本文没有着重探讨的郑羽、杨倩、戴文忠、江雪凝、单昆、赵鸿舜……这群人围绕在许杰周遭，又有其各自的精彩和悲怆。他（她）们和许杰一同构筑成平凡又独特的一代。同样的没有经历过宏大的苦难，没有经历过历史性的转折，却也同样被置于命运翻云覆雨的手掌。庸常的磨砺如影随形，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他（她）们跟随心的召唤，试图掌握命运的脉动，或窥见命运的掌纹，或超然于命运的曲折，或深陷其中难于自拔……以各自独特的姿态存在。世事纷纭，繁华迷梦，此起彼伏的世态况味，皆在这一轮又一轮的悲喜剧里呈现出无穷意蕴。
　　
　　他（她）们这一代人，在漫长得看不清方向的黑夜里摸索前行，用迥异的方式试图突破黎明前的暗色，走出人性迷局，是为“人生的破晓”。读者们，也许更包括后来人们，你们请用心倾听命运放歌，这一次是《雾尽天朗》，还是《夜半歌声》，你们听清楚了吗？　　
　　

浅泠

        中篇：可堪咀嚼的中老年
　　
　　《繁华落尽》中，除了构成小说龙骨的“许杰一代”，做为营造社会层次感、点染背景厚重感必不可少的中老年一代，也实是不能忽视的绿叶。因其年龄与阅历，这些中老年人物较之“许杰一代”的热烈激昂，另有一番清凉滋味。
　　
　　〖半世浮华一朝洗尽〗
　　
　　甫一出场时的许局长（以下简称许局）是何等的荣耀风光，虽为副职却连正职也要忌他三分，待人处事也潇洒卓然，正是他的显赫造就了许杰最初在“管理局”的独特超然。
　　
　　可一回到家里，许局的境遇就完全不同了，俨然只是个外来寄居者。许局的岳父，许杰的外公才是真正号令全家的大家长。许局与妻子许夫人的关系也呈现出一种空洞，太多身外的名利需要他们去共同维护，同盟战友的感觉多过夫妻间平实的恩爱。
　　
　　出身寒微的许局，官场上的荣耀通通建立在许夫人娘家一方的深厚背景上。岳父是知名企业家，大舅子更横跨政商两界。有了这份来自省城的姻亲关系，他才能如鱼得水，与正局长秦局分庭抗礼。因此，在名为“许家”的这个家里，他是地位最微妙的一个，甚至不及多年来亦主亦仆的好婆。
　　
　　许家一大家子兴兴头头赶赴乡下，去给姨婆（好婆的姐姐）拜年时，许局的父母却在遥远的异乡无人理会；许局仅仅是一个探望父母的提议，到了许夫人那里就换回不以为然，更遑论关怀照应。
　　
　　正是这些疏淡冷落，在许局看似华彩的生活里潜滋暗长，最终酝酿成倾家覆族的祸患。与其说许局铤而走险地捞钱，是为了照应许夫人不肯照应的家人，不如说他与家人均未得到妻子、岳父应有的尊重。长久以来的郁积侵蚀了他的心智，使一个平素小心谨慎的官场高手，沾染了贪腐之僻，被政敌斩落马下，给已然势败的许家最后、最致命的一击。自己锒铛入狱不说，还留下了偌大的烂摊子给妻儿收拾。
　　
　　许局的走歪路，与岳父、许夫人对他（和他家人）的态度脱不了干系，因此东窗事发后，他也就全然不再顾恋本就有形无质的夫妻关系，对许夫人不加掩饰地怨愤、指斥。
　　
　　在许局用数年的铁窗生涯反省和平静的同时，许氏母子又何尝不是在进行着各自灵魂的试炼。先前的许夫人何等尊贵，现下惨遭家变，权也好，富也好，都一朝付之东流。原本威势赫赫的家，转眼只余老弱妇孺，全要依仗许夫人一人照应。过去她从未想过应该要照顾的公婆，过去一直出于某种优越感在照顾的姨婆，都成了她必须承担的责任。牵念远在异地的儿子，化解许局心上的坚冰，更是许夫人精神与经济上双重的重压。
　　
　　但恰恰是这略带苦涩，与多数平凡人类似的日子，荡涤着许夫人的心。融掉外在的繁丽，她反而更能体味到生活最本真的质地。洗尽铅华，她真切地感到平实的安稳与幸福。
　　
　　许夫人以富商千金下嫁寒门，之初固然不会没有爱情，只是那些爱都在日益壮大的财富与显耀里，在许局日复一日的隐忍里渐渐稀释了。许夫人固然什么时候都是爱儿子的，只是从前的爱是想为儿子包办一切，将所有风雨阻挡在他的人生之外，只给他一个失真的华美世界。失了优渥的条件，许夫人转而改变了爱的方式，变为让儿子自己去面对真实的世界，接受儿子的爱同时也无私回馈，细至一衣一饭一电话。这倒是不知不觉间接近了亲情的真谛。
　　
　　没了当初取之不尽、花样翻新的食材，母子相对，最平常的食物也因了爱而分外有味。隔了一道铁窗，许夫人与许局长之间最平淡的问候与关怀，也较当初华屋丽舍里的相对更有浓情厚意。际遇变迁让一个女人由强势变得柔韧，让一个家由身的贴近变成心的贴近。于许家来说，正是半世浮华，不若铅化洗尽。
　　
　　〖一粥一饭相濡以沫〗
　　
　　与许局夫妻同一屋檐下的外公和好婆，因为是更早的一代，其情感的形质与许局夫妻又截然不同。外公与好婆看似一主一仆，似乎比许局和许夫人之间的差异更大，但二老的关系又似并不受制于身份的差异。外公嘴上拿身份说事，不愿与好婆结为连理；行止上，却从未将好婆当作仆佣。他乐意被好婆照顾，也开心能照顾好婆，甚至把照顾好婆的姐姐姨婆也当做自己和儿孙辈的责任。
　　
　　但，奇怪的是外公却极其介怀许局及其家人。若说是嫌弃许局的家世，去贫穷的姨婆家时倒愿意亲自前往。为何涉及女婿，他就嫌恶起来？
　　
　　直到好婆故去，外公临去前一夜跟许杰说起的那些话：“信了不该信的人，又辜负了最该信的人”，才真正明示了一切因由。当时的许杰，可能不知道外公口中“不该信”的人是谁，“最该信”的人又是谁，读者联系前后情节却不难看出外公是悔愧误信儿子，辜负了好婆又一直质疑着女婿。
　　
　　《繁》书中，经许夫人之口点明，谢添华当初联合妻子合谋逼宫，将外公董事长的位子夺在手里。以外公的精明强干，谢添华夫妻纵然如何奸狡，他若不信任儿子，谢添华也万难如愿的。
　　
　　然则集团陷入危机，儿子辜负他的信任，好婆过世又全靠许局长夫妻操持。两相对比，许局的可贵必然突显。外公平时尽管待许家的人较为冷淡，许局仍诚意待他与好婆，思及此，叫他如何不愧疚在心？
　　
　　许局家境穷困，外公一再防备，认定许谢联姻是许局另有所图，在对许局仕途上予以助力时也多是看在女儿与许杰的份上。说到辜负，外公于好婆虽然是有，但总算补救及时，在好婆病中完成婚仪。于女婿，他却预感谢氏前景不祥，往后恐怕很难再有机会补偿女婿。外公一生何其傲然不群，做此临终之叹，那是极度深重的自悔了。
　　
　　好婆与外公不同，她没有那些不可一世的曾经，也没有那么多复杂的顾虑。她的一生，除了幼年时因顽皮跌下树来差点丧命以外，没有传奇。她有的只是平实泰然的温情。为仆，她忠贞无二，爱护主家的孩子如同己出；为伴，她侍奉陪伴外公，全然忘私，外公给他婚姻她喜之难禁，外公不肯给时，她佯装笑颜暗自抹泪，仍无异心。
　　
　　好婆有好婆的琐碎，也自有她的不凡。好婆是整个家里唯一能懂得许局委屈的人，是待许夫人胜似亲母的人，是待许冥许杰如心肝肉儿的人。好婆的好，是永远把照料身边的每一个人，当成自己的事业；把将身边人照料得细致入微，当成莫大的成就。
　　
　　好婆看似平静无波的一生，竟然在最后的病痛中，有了最激越的浪花。她终于如愿嫁给了外公。浪花过后水枯竭，绵延不绝供给他人的关爱，随生命的终结戛然而止。
　　
　　好婆故去，许局长、许夫人、许杰感受到的，绝不是一个普通仆妇逝去的悲伤，而是如同从他们的身体里硬生生拆骨去肉。好婆已成为许家不能分割的一部分了（每每读到她在笔记本上一页页记下许杰所在地的天气预报，便泪不能止）。
　　
　　好婆与外公生前相伴数十年，彼此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血脉互渗。好婆既是外公生活上的手足，更是他灵魂的良伴。好婆与外公之间的情，是恩情，是亲情，是一粥一饭的难忘，是一举一动的伴随，是多少年的相濡以沫。好婆逝去，外公的生命随之残缺，如何还能独存于世？
　　
　　〖官场百态谋略称雄〗
　　
　　专横的秦局在官场打滚多年，既老练阴沉又有在省里任要职的弟弟撑腰，其他副手在他眼里构不成任何威胁。唯独许局，不仅背景深厚，其为人处事还潇洒端凝，深得下属爱戴，野心勃勃又不失缜密。这般劲敌，秦局岂敢掉以轻心，更何况二人经营有年，各有派系，稍有不慎说不定自己会被许局掀翻。
　　
　　是以，秦局与许局对垒就分外尖锐。一路来，俩人都保持旗鼓相当之势，若非谢家势败，秦局恐也难以顺利地一举击垮许派。秦局作为许杰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任领导，因了父亲的荫蔽，许杰对秦局的种种可怖，一时倒是没什么切实的体会，只在父亲败在秦局一干人手下后，他的仇恨才汹涌而来。
　　
　　而唐院长（以下简称唐院），做为许杰真正脱离了家庭照拂，第一份正式工作中的领导，许杰对他的感触与体验则鲜明直接得多。唐院身处文化研究院，又是舞台出身，较之秦局的官场气质略有不同，混合了政治与文艺的双重特点。因此少年时代，秦局拿许杰杀鸡儆猴暗指许局时，言行隐晦，点到为止，许杰易于接受。后来的唐院对许杰多番不留余地，却直接将许杰推向了唐的政敌——祁院长，终至离心离德被踢出局。
　　
　　秦、唐二人，有相似处，但基本上是大相径庭的一对。秦局多年历练，蝎心慈颜，纵然燥劲难改却也擅于忍耐筹划。唐院则燥近于狂，较秦局他少了些虚与委蛇的手段，狂傲得全不顾及他人的感受，直至大敌当前才想起收拢人心。唐院身上既有类似于秦局的专横，也不乏某些文化人的刚愎自用，少了秦局官场式的不形于色，唐院更近于喜怒无常。
　　
　　秦局、唐院、许局、祁院，是《繁》书中最典型的几个权谋人物。而祁院长（以下简称祁院）在这一众玩弄权术的人物中间，绝对算得上出类拨萃。不论唐院对他怎么排挤、打压、投闲置散，都不能阻止他细细谋划，绝地反击，漂亮地将唐院飞出局。倘若与秦局对垒的是他而不是许局，又何劳田明辉、钟雨城两个后辈联手，祁院早就在秦局出手之前搜集到秦局的罪证，送他去监牢里怡养天年了。
　　
　　政治上的纷争说穿了是派系之争，秦、许如此，祁、唐亦然。唐院输在平日作威作福不得人心，又难以自我检点，以致被祁院杀得片甲不留。秦局纵然是趁着谢家势败将许局拿下，但事隔多年，竟仍未能防住田、钟二人为许杰所用，终于落得个惨淡收场。由此观之，同为双雄竞逐的“胜利者”，他比起祁院长来，道行还是浅得多。
　　
　　许局素习洒脱，在招揽人心方面不输于祁院，但他过于倚重于妻子娘家的势力，对时事信息的掌握上有所疏漏，对下属的驾驭也稍失火候，相较祁院颇有云泥之别。
　　
　　再看祁院，成功上位之后曾助他得势的许杰也好，曾中立的曹莹也好，甚至后来的洪哲、于茜也好，无不是他棋局上的棋子。他能用所有人之长，也能用所有人之短，许、洪二人他都用，另二位副手与曹莹他也用，但用在互相制衡上。加之他审慎过人，绝不授人以柄，因此始终能独安天下。将权谋玩弄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放眼通部小说，只怕无人能出其右了。
　　
　　〖姹紫嫣红职场争胜〗
　　
　　如秦、唐两人有相似的专横一般，史艳红、曹莹二人也有同样的机变灵巧。曹莹在唐、曹二院长之间左右逢源屹立不倒；史艳红也曾想在秦、许之间双向交好，一边唯秦是命，一边还向许挨身试试（有许夫人的醋意和许杰小哥仨的闲聊为证）。二人当道之时都值盛年，乍看是很相似的，细细瞧去却判然有别。
　　
　　相较曹莹的知性美，史艳红有的只是中年女人自以为是的庸俗不堪。作者活画出史的形象，是大红的裙子，黑而失调的腰带，刺鼻的香水味（作者调侃道：“国标舞与跆拳道的结合”）。曹莹就意象优雅得多。史艳红要靠制造和许局的绯闻贴近许，要靠“赌一把”才能为秦局所用。曹莹呢？
　　
　　祁院甫一当上院长，曹莹一块抹布几句言语，再加上对祁院心意恰到好处地体察，就无比平稳地成了新朝臣子。曹莹生得极美，却无需向哪一任领导出卖色相，她只为自己心爱的洪哲赴汤蹈火，除了洪哲她不曾因为任何人卷入纷争，是为“不倒翁”，其手腕之灵巧，自是俗艳的史艳红所难想象。
　　
　　史艳红的为人行事，如田明辉和许杰总结的，多数单位都会有：“专管福利、采购、工会……还专管唱《舞女泪》，跟客人拼酒，替局长挡酒，跳恰恰和四步，以及后马屁和搬弄是非”。曹莹擅长揣摩领导的心思，并化为最恰当的举止，这远胜于庸常的马屁和是非。美貌加上知性，使她不必跟人拼酒，不必替人挡酒，也不必陪人跳舞，俏生生地一站，抵过了千言万语。故而曹、史虽同为形象较为反面的“女干部”，境界却天差地远。
　　
　　最终史艳红为了保住自己扶摇直上的趋势，不得不与秦局同流，身陷贪腐案中。她曾与秦局合谋以同样的理由使许家风流云散，让许局身陷囹圄，到头来自己也在同样的事上裁了跟头，果然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而曹莹，虽说也曾因为维护洪哲，被林芝和许杰置于窘境，许杰所恃的“艳照”更有令她家破人散的威力，但可以试想一下，这个在职场游刃有余的女人，若不是甘心情愿，洪哲万不能近其身。想来就算真的被洪哲连累，令她遭致不堪的结局，她还是心中无悔的（作者曾借照镜子一场戏，用“双头怪”这样不无狰狞的意象，隐喻她和洪哲的关系。她就是他，他也就是他，岂止相知，简直是把对方当成自己，就像把同一人一分为二）。此中情怀又与史艳红的惶惶不安，不能同日而语。
　　
　　〖恨深怨浓情为何物〗
　　
　　提到情，就不能不提及云静与许杰的舅母，言及这二人就与许杰的舅舅谢添华脱不了干系。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深爱的女人，一个是陪伴他多年的妻子，二女后来的走向，也都与谢添华的辜负有关。
　　
　　谢添华为人子，枉顾父亲信任，盲目扩张谢氏，使谢氏这家资金雄厚的上市公司元气大伤，后又轻信妻子，买下空壳公司，让谢氏彻底陷入绝境。
　　
　　为人夫，他待妻儿不忠，与云静有多年的婚外情，并育有一子。即便身为云静挚爱的男人，他亦是个不合格的情人，除了给云静母子物质上的照应，精神上亏欠良多。最终也还是在所谓的公司“发展”面前，选择了辜负守候他多年的云静。
　　
　　谢添华深爱的女人，灰心远离；恨他出轨的妻子，卷走财产。他身边只得一个不甚懂事的儿子谢荻与他共患难。通过许杰对许夫人的追述，谢添华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仍想着打败前妻，一雪前耻，再振谢氏，不能不说倒也有几分悲壮。所幸，谢荻后来逐渐踏实懂事，大约会成为他晚年的安慰吧。
　　
　　谢添华的背叛让深沉莫测的妻子心生怨怼。她不仅施计逼走丈夫的情人与儿子，还从内部掏空了谢氏，让丈夫一无所有。其阴鸷狠毒，在作者小说中唯有《虹》里的文镜棠可比。这个形象令人不寒而栗，但也足见她在丈夫那里所受的伤害之深。
　　
　　云静则是更多的为情所迷，没有婚姻的保障她仍苦撑数年。她的痛苦与难舍，她对另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的愧疚，她渴望的平淡幸福，旁人都无从理解。眼见得幸福在望，转瞬成镜花水月，谢添华爱她但终究更爱他自己。她对他的自私凉薄这才有了清醒的认识，毅然割舍，拒绝珠宝，远走他方。这样一个理该被谴责的“第三者”，却做了一个不乏刚烈，让人肃然起敬的决定。
　　
　　舅母与云静，两个同样美丽的女人，一个高贵、阴贽、为恨所惑；一个温婉、聪慧、为爱所困。她们都与谢、许二家的盛衰休戚相关。许夫人一直对云静耿耿于怀，觉得是因为她的存在，才激起许杰舅母的醋意，以至出手暗算谢氏，跟着接二连三，一败涂地。明着看起来，云静与其子的暴露是谢、许两家倾家败势的导火索；细细究来，舅母才真是家倾业倒的催命无常。三个人的情感纠葛，归根结底，源自那些贪婪的欲望。
　　
　　没有哪一代人能独立存世，繁衍与传承是人类存在与发展的基本前提。许杰一代不同于许局一代，许局一代又与外公好婆一代大异。然而上代与下代之间，精神气质、心性品行的影响承传却是不可避免。这就如同许杰深明祁院的曲折心思，郑羽克隆了史艳红的庸俗，孟婷有与舅母相当的狠辣果绝一般，总有些什么在一代人与另一代人之间流传辗转。
　　

浅泠

　　下篇：过目难忘的小配角
　　
　　《繁华落尽》这部小说的取材和行文上的时间跨度，决定了它必然是人物众多。怎样将许多角色写得个性跃然又互不雷同，是相当考验功底的。光是贯穿小说前后的主要人物就不下数十个，至于通篇中大大小小的配角，更是多不胜数。
　　
　　有名有姓、相貌齐整全备的有之，铺陈预设又伏线千里、在关键时刻左右情节进展的亦有之，甚至一闪而过的“道具型”人物也不少。这些配角于小说主题的凸现、情境的营造、乃至情节的自然转换，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错位型配角〗
　　
　　所谓错位型配角，并不是指这些人物处在与自己身份不对称的社会位置，而是指他（她）们在自己既定的社会角色里，有其独特的异于同类人群的特点。如田明辉的父亲，又如姨婆。这类人物的总特征，是不安于现状或者已然有了越过她们现状的所得。
　　
　　田明辉的父亲（以下简称田父）的社会角色是农民，他身上既有符合农民身份的朴实，又不乏超越其身份的老练。田明辉邀副局长公子许杰前往自己家时，田父明知应该热情以待，但又分明不善言辞，于是将一根小黄瓜掰开，让哥俩一人一半。他用他无言的诚恳向许杰示好，其情质朴真诚；儿子口无遮拦戏言许杰“神经病”时，他又情急阻止，深恐开罪领导家的孩子，其态则近乎卑微。
　　
　　杨倩在许杰面前提及慕容时总不免有所微辞，当田明辉在许杰面前声称母亲的耳疾不药而愈，与慕容相关时，田父立刻（下意识？）接口：“那是碰巧。”是考虑到许杰会泄露给杨倩？还是生恐许杰本人不爱听？他能及时接上那么一句，不能不说是出自他的细心与敏锐。
　　
　　正是田父这份错位的性格特征，造就了田明辉的成长环境。田明辉对家世远胜于已的杨倩的卖力追求，跟许杰的倾力结交，以及后来在职场的进退自如，都隐约有着田父的遗传。
　　
　　如果说田父的错位是积极追求更好的生活，那姨婆的错位就是拥有与她身份不相称的行止见识，并且这见识足以让她享受远远越过自己身份的物质条件。
　　
　　姨婆是好婆的亲姐姐，最早出现在小说行进到第二部分的伊始，那时许家极盛，又正遇上过年，许家举家下乡去给她拜年，那势派也当真煊赫。做为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乡下老太婆，她不仅将儿孙们治理得妥妥贴贴，对权富之家的许家，也应对得得体从容。许家带来丰厚的礼物，她一面做出惶恐的样子，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她的感激，一面又显得并不过分期待这些赠予。感激是做给妹妹好婆看的，不卑不亢却是为妹妹在许家挣得一份应有的尊重。
　　
　　好婆与外公结婚时，一味开心，无瑕顾忌其他。姨婆却知道妹妹身份转换，对自己这个老姐姐意味着什么。她在兴奋之余，不失尊严地先行褒扬许氏夫妇孝顺，跟着历数好婆于许家的付出，末了不忘做出长辈的姿态道：“不是我老太婆说句昏话，我妹子她当得起你们叫声‘妈’”。老太太的这份儿练达与凛然，通透与世故，与单纯无心机的好婆恰成对照，就是移驾《红楼》贾府，也不输给刘姥姥了。
　　
　　好婆过世，姨婆的悲痛里混杂着失去手足的疼，与失去依靠的慌。得到许夫人、许杰等“一如从前”的保证方才放下心来，她性格的层次感因这一细节愈显丰富。
　　
　　〖个性型配角〗
　　
　　这类型的配角，不管对情节的推进有没有作用，其个性的独异都使人难忘。如，先后与许杰共事的那一众同事，以及许杰的妻子慧芬。他们为小说营造出了逼真、丰盈的现实感。
　　
　　做为同事，阮建国是极不得人心的。但做为小说中的人物，他却绝对让人印象深刻。办公室容得下尔虞我诈，容得下面和心异，却唯独难容迂腐的耿直。因此，除了当时背景超然的许杰，几乎没有人同情、欣赏和理解他了。
　　
　　爱发脾气的阮建国，整日里穿得跟“活标本”似的，跟所有人都合不来，这也就罢了。他最让人着恼的还在于醉后无德，不分场合地骂人。这性情，倒让人想起曹公笔下的焦大，焦大醉骂，掀开的是贾家的不可告人；阮建国的醉骂，揭示的却是职场所有能意会不可言传的真像。焦大被塞了一嘴马粪，阮建国自然也要被人架走。焦大骂归骂，终归还是留在宁府，阮建国则在新婚后迅即辞职离开，他较早了自己几百年的前辈，活得有尊严。
　　
　　许杰虽说不上有多喜欢阮建国，但面对众同事一边倒地排挤，不禁愤愤然。他不曾料到的是，阮建国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在“新区开发管理局”的政治生态里，阮建国这样的个性派自然是特例，更多的人是谨小慎微、步步为营。
　　
　　相比而言，许杰后来就职的“研究院”，因与文艺搭边，他所接触的也多是文艺圈子里的人，而文艺常常又与个性相伴相生，因此在小说第三部分里，富于个性的人物俯拾即是。如：熊、牛二导，范老师，贺厅长等，无一不是个性十足。
　　
　　范老师做为资深老演员，演技之佳，自不待言，但他在小说里的“表演”，用四个字概括则是“无限低调”。范老师最抢眼的一场戏是许、洪推荐“年度先进”。本来许杰志在必得，洪哲却力荐范老师，范老师虽心痒痒的但还是忙不迭地推辞，生恐当了炮灰。于茜曾半开玩笑称他为“太极张三丰”。
　　
　　范老师看起来是趋洪一派，其实更多时候仍是贯彻他一贯的处世宗旨：不多言、不多事、不得罪人。是以许杰对他并不介怀，祁院却忌讳范老师是前朝臣子（唐院倚重的），不怎么加以重视。甚至许杰对范老师敬酒言谢时，祁院都免不了心生不快。所幸，除了表演，范老师对其他也不怎么上心，加之年事已高，也无所谓进取不进取了。此人姓范，谐音“饭”；那后来淡出的主任则姓“衣”，合起来岂不就是影射大伙儿都在为穿衣吃饭而斗吗？
　　
　　与矮胖的牛导不同，熊导更注重外在的名士风度，平时一把折扇不离手，即使和蔼谦虚也显得高高在上。其导演风格是和风细雨的，只可惜，熊导这一套无助于许杰摆脱戏剧赛事的“熊市”。很凑巧许杰参赛的“牛市”，正迸发在那位不太计较自己形象的牛导手上。这一熊一牛，又是作者的春秋笔法。
　　
　　熊导喜欢启发式地执导，牛导却惯于奔雷式，排练短剧时，牛导骂起来人不止不歇、不留余地，苛刻起来没有死角，不止演员表演，细到灯光的位置、道具的颜色，他也要毫厘不差。正是这份无比强势和极度认真，他执导的作品才成精华，在决赛中大放异彩。
　　
　　也是这个以强势见长的牛导，粗豪里又蕴有细致。对待做沙发套子的师傅，他言语亲厚，玩笑怡然；别人都留心他的严苛时，他却在担心许杰重复做道具的账目能否报销；众人临赛紧张无措，牛导意外驾临，跟灯光师不无戏谑地沟通，俨然有定海神针般的作用。凡此种种，使人感到作者写人真是细致无比。
　　
　　贺厅长做为D市著名的文艺前辈加比赛评委，经由这个人物折射出的文艺圈现状，令人深思。贺厅长虽然还被人叫做厅长，但其实是前任副厅长，干了一辈子戏剧工作，又做了一辈子政府高官，造就的是一个对戏剧痴迷热情，对人情世态也了然于心的独特个体。
　　
　　说直白些，这位贺厅长上得舞台便是戏痴，下得舞台就是钱迷。所以凡是贺厅长亲自“指导”的剧，必将在赛事中有所斩获。一来，他的指导要不菲的金钱交换；二来，他的指导的确具相当的艺术水准。
　　
　　许杰的短剧两度参赛。首次，便是拿钱“请”到了这位老厅长亲自指教，获益不少，只是洪哲临场表现失误，才只夺得二等奖。第二次参赛，没能请动贺厅长他老人家，所幸得遇名导锤炼，加上许杰暗出奇招，扭转乾坤，喜获一等奖。许杰获奖，作者不再细述贺厅长的情态，将他的五味交杂留给读者去揣摩。这个玩了一辈子艺术的老人，收了人的钱财却不得不把金奖发给其竞争对手，他的心态定是复杂微妙的吧。
　　
　　熊导、牛导、范老师、贺厅长，这几个性格各异的文化人，各有不同的性情特点，虽都是配角却均入木三分。
　　
　　慧芬作为第一男主人公的妻子，却只是个配角，这个设计就决定了此人的与众不同。许杰出生在大富之家（家中书房就有三间），自身文艺造诣不凡，又接受过高等教育。慧芬做为他的伴侣，却既不具备吕瀚洋那样的先天感悟，又没有杨倩那样的世家熏陶，连李漓的安分恬淡亦无。慧芬是个平凡到平庸、平庸到矫情、矫情到做作的女人，就像那些婚前对爱情有过度浪漫的憧憬，婚后又对日子有过度抱怨的女人们一样。
　　
　　慧芬也有她的善良与可爱，离婚前把半套房子的房产权无偿让给许杰就是证明。但她的思想层次实在与许杰相去太远，他们的结合是精神层面的错位，这才是二人婚龄越长矛盾越难调和的根本原因。慧芬倾慕许杰的才情，但本身缺乏这份灵气去应和，什么事到她那里，就沦为东施效颦，不伦不类。
　　
　　许杰视做第二生命的文学艺术，被慧芬曲解成伪文艺的拿腔拿调，其出发点固然是要亲近和贴近许杰，其效果却适得其反，令许杰啼笑皆非，厌憎日深。许杰最终选择结束这段不合适的婚姻，但对慧芬并无恨意，甚至是期望她能学会忠实于自我，找到适合她的幸福。
　　
　　爱看肥皂剧和“浪漫小说”，喜欢学剧情瞎折腾，并自以为凄美浪漫，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绝不稀罕。平凡、庸常有些小虚荣的妇女所在多有。只是慧芬太“典型”，一则折腾得过了头，二则偏遇上了许杰这样才华横溢的男人，身上的缺点即使不被放大也是无所遁形。作者写慧芬传神生动，虽难于给人好感，却妙在能引得读者会心。
　　
　　〖折射型配角〗
　　
　　这一型配角都是小人物，有的甚至连名字都无，所占篇幅通常极短，有的简直一闪而逝，如那个绿洲饭店的经理徐诚，如那个无名的司机、姓名不详的同事、只有职业特征的裁缝。这些人物在与主人公相关的某个事件中昙花一现，却能传达底层小人物的无限沧桑，折射出一定的社会现状。
　　
　　徐诚，他第一次出现时是绿洲饭店的经理，秦、许二局长在管理局搬迁之前，领衔总部工作人员集体出动吃饭，就定在他的饭店。他三十出头、矮小精悍，将饭菜安排得十分到位。
　　
　　徐诚的饭店能被管理局定点为指定餐饮场所，料想为人必然玲珑，要揽住这一票生意，必然是煞费苦心跟相关人士建立了关系了。果不其然，不多时他就承包了管理局的食堂，许杰与田明辉窜到食堂遇到的就是他；见到副局长公子，即使没到午餐时间，徐诚也极有眼色，忙不迭地招呼问小哥俩要吃点啥。许杰和外公生日，他也派了大厨过来助阵。
　　
　　若要讨论此人于情节的作用，真正只能等于路人甲。可是经由这个精明练达的小人物折射出的，却是那些不可言传、呼之欲出的潜规则。
　　
　　无名司机与无名同事，说的是许冥和许杰去吕瀚洋工作的测潮站时，驾车的那位司机，以及搭顺风车的那位同事。
　　
　　工程科那位向来谨言慎行的同事，无意间透露管理局的搬迁事宜后，察觉到说漏了嘴（这关乎许、秦二派的消长），生恐惹出惹端，立马顾左右而言他，开始扯闲话。此人于小说的影响，不过将之前秦、许二人的隐晦交锋过度到明面上来，但仅是这一幕，已将机关小办事员在上级斗争的夹缝中的小心与无奈体现得精准生动。
　　
　　无名司机是许局所派遣，自然平日里是惯于给局长和副局长干活儿的，此番载了副局长子女去测潮站，公车私用，想来这位司机大哥早就见怪不怪。更因为平日里跟随领导出入，对于测潮站工程的壮丽见惯不惊，许氏姐弟下车，他宁可留在车上看报纸。待到许冥遇险落水，司机丢下报纸忙忙赶往海边，吓得脸色发青，惶惶道：“这可怎么好，许局要骂死我了！”吕瀚洋自揽了责任，许杰又出面担保，他才稍微放心。试想倘若许氏姐弟真有个三长两短，他恐怕不是丢了饭碗那么简单。这一闲一急之间，小人物的处境就跃然纸上。
　　
　　《繁》书里这样的角色远不止以上几位。又如小说第三部分中那位做道具沙发套的裁缝，一听订做者指摘布料颜色不对，立时口舌生风，搬出大套说辞，推卸责任，惹得众人皆笑。想必也是小本经营，练就的伶俐口齿。小说虽不以他为主线，但经由他活画出某个阶层的情状，可谓巧妙。
　　
　　〖道具型配角〗
　　
　　所谓道具型配角，是指在关键时刻衔接和转换情节，有如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道具。这类角色能有效地催化情节发展，兼有个性，与上文所列相比，另有一功。
　　
　　严伯伯、小孟是典型的道具型人物。就篇幅来说，涉及二人的文字甚少。但两个人物对故事推进所起到的作用却极重要。没有这两人，小说第二部分中许杰与孟婷险象环生、百转千回的爱情悲剧便无从谈起。
　　
　　严伯伯最初的轮廓，是个虚伪的有钱人。他趁着探望受助对象的机会，觊觎困难家庭中的美貌少女，纠缠不休。孟婷意欲收集他的商业罪证，也被他抢先一着识破，足见其人不仅好色贪婪而且阴诈过人。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得知孟婷找到许杰这个靠山后，仍未在许杰面前揭穿孟婷。许家势败之后，他选择继续收容孟婷，若说只是垂涎孟婷的青春与美貌，恐也不尽然。以他的财富和地位，他不难找到孟婷第二、第三，只是没有孟这么天姿国色而已。他却偏就认准了她。孟婷意图背叛他嫁给许杰，许家势败后逼不得已又重回他身边，他言语间虽多羞辱，但窥见孟婷对许杰用心之真、用情之切、自怜自伤时，竟也会有所不忍，轻拍安慰。再者，多年后许杰重遇孟婷，孟婷仍旧留在严伯伯身边。以孟婷的性情而言，连深爱的许杰都可以抛弃，倘若严伯伯真的薄待了她，她岂会不另觅高枝。作者在一个配角身上雕琢之精细，用笔之客观，由此可见一斑。
　　
　　小孟是孟婷的妹妹。她的先天性疾病，客观上改变了孟婷的一生。在不多的几次露面中，她清灵而个性卓然。初时视许杰如严伯伯一流人物，极为抗拒，不仅冷颜以对，还质疑孟婷对许杰的动机，说“姐姐，你别什么事都帮我做，帮我想。”相对于自己的不治之症，她更在意姐姐是不是选择自己的真爱与幸福。后来与许杰多番相处，发觉许杰不仅对姐姐一片真心，而且待自己与母亲也甚亲厚，小孟便毅然站在许杰一边，亲近之情溢于言表了。作为一个动因型的道具人物，小孟自有她让人难忘的清新。
　　
　　小说里另一个道具型的人物——柳承志，说实话，一开始笔者没料到他会在几万字以后再次出现。初时只觉有关他的篇幅生动了许杰的校园生活。赵鸿舜自不必说，他是待谁都实诚的学生代表；单昆的小奸小恶对许杰而言，是不足道的小烦恼；崔俊与戴文忠纵然优秀也是各擅胜场，与许杰是互补欣赏；唯独柳承志这个马来西亚的留学生，与许杰既有相似亦有相异，既互相辩驳又惺惺相惜。
　　
　　许柳二人同好金庸，却一个推崇胡金铨，一个认可徐克。前一个同好，为二人的交锋与后来的交好垫定了基石。后一个各有所好，则因此上演了课堂上的“国际辩论会”。二人各抒已见，深入激烈、火花飞溅处，精彩纷呈，显示出作者的博学，也使笔下这二人因此结成良友。多年后许杰与洪哲的明争暗斗，全然相异于这种辩论。没有了艺术与学术上的公开坦然，有的只是暗地里的互相算计，两相对较令人感慨。
　　
　　数年后，柳承志先是做为洪哲一方的助力出现，后又让许杰借力逆转情势，与洪哲资源共享，这般自然无痕地伏笔，本就让人称奇道妙。更何况，作者还让柳承志担当了许杰精神回归的桥梁——正是他与许杰合作的那本书籍的出版，让半梦半醒的许杰彻底醒悟，找回久已模糊的文人情怀。柳承志这个人物对于第三部分情节的推动，实不亚于第二部分中的严伯伯。
　　
　　〖象征型配角〗
　　
　　象征类配角，于小说主题线索的展开与提炼大有妙用。正是这些被作者意象化了的人物的存在，使得小说的主题超然于纷繁的情节之外，贯穿小说全篇，保证了作品的格调。
　　
　　戚棋与郭絮在许杰的人生中充当了明显的引渡与彼岸的作用。戚棋出场的次数之多，不亚于任何一个重要角色，与许杰常有交集，影影绰绰地独特，却绝不过份抢镜。与他相对的是于茜，于茜也有与戚棋类似的频繁出场，但所起的作用刚好相反。于茜是个灵性又分外现实的演员，她与许杰的交好，有工作上的互为帮助，也有脾气上的相投，是许杰的得力助手。
　　
　　戚棋经营特色电影作坊，行走在梦想与现实之间，与许杰若即若离，他甚至还牵引许杰结识郭絮。许杰艳羡他的梦想与现实合一，反过来却未始不能说，是戚棋那“现实中汇以梦想”的实现模式，提醒着许杰对梦想的不可抛弃。
　　
　　戚棋是一座桥，连接许杰碌碌的现实与灿灿的理想。郭絮是彼岸的完全象征化，她与许杰未曾深交，却深解许杰的苦恼与向往；甫一见面，就带给许杰别一个明净的、可供承载追求的空间；之后也果真是她，将许杰从现实沉堕的当下，牵引到他渴望的另一片天空。某种程度上，于茜与郭絮也形成对应。于茜与许杰之间是纯写实的距离，郭絮与许杰则是纯写意的贴近。
　　
　　再一个隐伏象征的人物是孔老师。作为许杰大学的师长，他的言行与品性，对正在成长定型中的许杰而言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孔老师自有他做为教师的方圆技巧，譬如为班长戴文忠立威，他就做得恰到好处。单昆在孔老师面前进谗言时，孔老师表面上不以为意，心里暗暗思量，自此注意，窥明了单昆的小心眼，且含蓄批评。“闵婶事件”中，学校驱逐在校园内辛苦度日、方便学生的异地妇人。许杰一干同学愤而起之，又是这位孔老师提前洞悉。他的处理方法谁都想不到：并不简单阻止，反倒暗地里给许杰一干人出谋划策，良性导引，最终成事。有心思细密至此的良师在前，无怪乎后来许杰在职场上与洪哲对垒时无往而不利。
　　
　　对于世界的真相还一知半解的大学生们，闵婶的际遇已是在他们清澈的眼里揉进了硕大的一粒砂。而孔老师显见的“纵容”别有深意。他不是这群年轻赤诚的学子，他知道成人世界里有无数的不公。他或者是怀念自己遗失在时光里的热诚，或者是弥补当年未遂的仗义。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已经不可能再像这群学生一样，为着某个弱势群体的际遇义愤奔走，成年人（心智上的）的同情，总不免带有一丝自怜自伤的意味。孔老师当时的复杂情绪，多年后的许杰想必更能真切体会，又或者正是孔老师这一份“不泯”为许杰所继承，演进成后来，他在深重的迷雾里的一缕阳光，使他始终不曾真正突破道德底线。也因此作者让他姓孔，借着万世师表的孔老夫子表达对他教化学生的认可。
　　
　　林芝，在小说里被作者定位成一个侠盗式的奇女子。她身材曼妙、艳丽非凡，又（舞蹈）功底十足，来去之间神出鬼没，那不循常理的行止，直叫人瞠目结舌之余又拍案叫绝。
　　
　　生日宴上献舞前后的活泼热辣，还只是一壶开胃酒。她在放了洪哲鸽子后，在街头戏弄洪哲，一时佯做要自撕衣衫呼“非礼”，一时又嘲笑他智商低下，一时又将包子灌进他的衣领子。洪哲和许杰交手多时，都没被耍得如猴儿般的束手无策。
　　
　　林芝所施的反间计，始作俑者是许杰，但她这位“演员”演来真切动人还不乏自我发挥，插科打诨又句句戳中要害，将许杰一直敢怒不敢骂的曹莹，三两句就逼得难堪之极。她对许杰心思的了然与演绎，简直比许杰自己思虑的还要更有“效果”，真有痛快淋漓之感。
　　
　　要是细究此人的来历，一一落实，详问一个专业灵透，条件如此完美的女子，为什么会沦为江湖骗子，笔者认为大可不必。作者借许杰之口刻意含糊交待了一句“是我雇的”。洪哲再找她时她渺无所踪，她想逮洪哲时却一击即中。《繁》一书中，类似她这样神秘诡异，来去无影的人物不多，却也不止她一个，犹有过之的就是慕容。
　　
　　慕容只是一个姓，但在作品中，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诡异莫辨不在林芝之下。倘若林芝是命运对许杰某一次的眷顾，那慕容就是命运对许杰从始至终的如影随形。
　　
　　不管是超意识地携着几缕幽魂，时不时窥视许杰的生活，还是化身为那个不阴不阳、非男非女的歌者，惊悸许杰的人生，慕容始终是个不一般的配角。对于许杰及全书中所有角色，他都是难测的命运，是挑逗欲望的神魔。
　　
　　田明辉为了追求漂亮的杨倩，赔尽小心、花费心思制造浪漫，终于在款款的歌声里敲开杨倩的心门，本应跟着你侬我侬甜蜜不过。谁知慕容一出现，以华丽不可思议的唱腔和形象，转眼将田明辉奉在杨倩面前的心意尽数掠去。
　　
　　看起来，慕容掠去的远不止杨倩的爱情。许杰的亲人和孩子，很多人的灵魂……有哪一个不是为他所掠？他出现一次就悸动一次敏感的心。然而他又确乎从来没有掠去过什么。杨倩的幸福还在她手里，田明辉的好运里免不了他自己选择的中年沉郁，许冥对生命的放弃很自主，许杰在迷失里失去的又在清醒中找回。那些失去或者获得，其实与难测的慕容无关，全都出自自认为凡俗，无从左右命运的人们自身的抉择。或者这才是真相：所谓命运，或者有冥冥之中的轨迹，但真正决定人生的，从来不是什么超自然的存在。
　　
　　小说里这几位象征型的人物，虚实相合。若再细化些，又可分为孔老师、林芝式的，情节展现偏重现实，以及戚棋、郭絮式的，情节展现偏重象征。慕容则是纯粹象征。作者于小说最后点明他是命运之神，实则是明点暗喻，看似彰显命运的难测，实则又表达人对命运的掌控。
　　
　　题外赘语：
　　
　　作者行文时，将小说分为三大版块，分别以许杰的经历为界。第一部分，是许杰少年时代在故乡。这阶段重在展示和铺垫许杰的性格成因，以及他的成长背景。许家父辈的勾心斗角，于许杰只是一个耳濡目染的旁观，那时的许杰是“在光焰之间穿梭，在喝彩声中大笑”的透明澄澈。
　　
　　第二部分，是以讲述许杰的大学时代为主。这段着重叙述了许杰所受的教育模式和所经历的爱情。这不仅是在完善和发掘许杰性格的不同层面，更是完备地呈示许杰人格的构成过程。这一阶段里，作者还将许杰的家庭背景，由绮丽繁靡顺势过度到衰退败落，自然地将情境引到下一个层次。
　　
　　第三部分，则是讲述许杰完成自我人格的褪变后，步入社会，开始经历真正属于他的职场人生。这一阶段，波澜骤起的故事层面下，最难于把握的当是许杰内心的迷惘，迷惘里又始终有几份孤高的坚守。此中火候难于言传，笔力不到则流于失真，稍有过之又会使主人公的性情趋于剧变，难以衔接前文，无从提炼出“思接异代”的旷达主题。
　　
　　《繁》书承继了前辈作家将命运演绎得云诡波谲、缤纷绮丽，又始终强调人性本身作用的行文主旨；而在抗争和宿命交相融汇的规模上、程度上，又较作者以往的大部分小说有了更透辟宏伟的发挥。
　　
　　不过，若不揣冒昧，笔者还是以为，《繁华落尽》的最大魅力在于在三部分相对独立又浑然一体的构架中，在风景无限又行云流水的叙事里，划出了那一个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生轨迹，塑造出了如此鲜明又如此众多的人物形象。自然，绝对主人公许杰是这组浮雕中最大的一尊，要将他解析透彻，显然已经不是这篇“侧感”所能胜任的了。
　　

陶陶然然

重看这篇两万余字的贴子，依然感动。

泼雷

这是真正读透作品了。
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分析。
丝丝入扣，层层推进。
有细节，有脉络。
精彩，用心

浅泠

泼雷 发表于 2021-1-20 19:40
这是真正读透作品了。
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分析。
丝丝入扣，层层推进。

谢谢泼雷！我除了分析人物，也试着顺带着分析情节，这篇还真是耗时耗力的。

泼雷

没有哪一代人能独立存世，繁衍与传承是人类存在与发展的基本前提。许杰一代不同于许局一代，许局一代又与外公好婆一代大异。然而上代与下代之间，精神气质、心性品行的影响承传却是不可避免。这就如同许杰深明祁院的曲折心思，郑羽克隆了史艳红的庸俗，孟婷有与舅母相当的狠辣果绝一般，总有些什么在一代人与另一代人之间流传辗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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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赞的。

薏苡

大规模的解读，叹为观止。仍记得第一次读时的震撼。比我那篇又更有力度了一些。诚意的小花花送上

泼雷

向你们认真治学的态度致敬
唯有此，才能深度领悟，进入品读的另一境界吧。

浅泠

泼雷 发表于 2021-1-20 19:43
没有哪一代人能独立存世，繁衍与传承是人类存在与发展的基本前提。许杰一代不同于许局一代，许局一代又与外 ...

写时忽然想到了这么一段总结，有时会与灵感不期而遇。

浅泠

薏苡 发表于 2021-1-20 19:45
大规模的解读，叹为观止。仍记得第一次读时的震撼。比我那篇又更有力度了一些。诚意的小花花送上

夸我是可以的，用压低你自己夸我就不可以了春花秋月，各有其美。

浅泠

泼雷 发表于 2021-1-20 19:49
向你们认真治学的态度致敬
唯有此，才能深度领悟，进入品读的另一境界吧。

也是遇到好的作品才会如此，否则就没有花时间精力的兴趣了，甚至会望而生畏的。《繁华落尽》值得一读再读，从不同的角度还有不同的风景，我是很希望它总有一天会在更大范围内为人所喜爱的。

论金

这个太厉害了。真是一山更有一山高。
这简直是一篇《繁学》，把每个主要角色都揣摩了一遍，不亚于作者创作了。

论金

浅冷肯定是无比耐心的人。

江小蝶

这个是大礼啊！请允许我崇拜一下吧，阿门～

江小蝶

我看完作品再来细读。嘻嘻。应该是相得益彰的～

陶陶然然

论金 发表于 2021-1-21 23:10
这个太厉害了。真是一山更有一山高。
这简直是一篇《繁学》，把每个主要角色都揣摩了一遍，不亚于作者创作 ...

当初读到，不仅感动，而且有点震动了。

陶陶然然

江小蝶 发表于 2021-1-22 06:47
我看完作品再来细读。嘻嘻。应该是相得益彰的～

几篇评论各有角度，春兰秋菊，都写得好。

论金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1-22 11:33
当初读到，不仅感动，而且有点震动了。

对你来说，这是意外的收获，延外的效应。

陶陶然然

论金 发表于 2021-1-22 11:38
对你来说，这是意外的收获，延外的效应。

是的，看到这么多篇高质量的评论，我觉得辛苦写这部值了。

浅泠

论金 发表于 2021-1-21 23:10
这个太厉害了。真是一山更有一山高。
这简直是一篇《繁学》，把每个主要角色都揣摩了一遍，不亚于作者创作 ...

谢谢论金，有些比较重要的角色我没写，像杨倩。当时还是随着自己的笔写出了这篇评论，它指哪儿我打哪儿，三天完成，算是上一气呵成

浅泠

江小蝶 发表于 2021-1-22 06:47
我看完作品再来细读。嘻嘻。应该是相得益彰的～

欢迎看评论，更推荐看原著，单是那一个个个性复杂的人物就够回味的了。在陶兄那里没有好人全好坏人全坏那么回事儿，他的人物一般都比较立体，所以也就耐嚼。当然情节设计也是十分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