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21-4-22 11:39 编辑
01.
前天,我人在旅途,一个小小的短途,去了两个与我少年,青年时代有关的地方。先去的是我1975年参加工作的那座三线战备工厂遗址。那是在大山脚下的一座有规模的综合机械加工制造工厂,我们厂真的是各个工种都有:机械加工,锻造,铸造,热处理林林总总的。我参加工作那会儿,正是这个工厂最火热的时候,数千人蜗居在那个大山深处的脚下的那条大沟壑之中。
几个主打产品,驰名全国。定向为长春一汽集团制造汽车发动机连杆,一组六支,源源不断的提供给一汽集团。
综合机械制造做的产品当时看更牛,各种玻璃机械的制造设备,比如制瓶机之类,不同型号,液压全自动的。简单的说就是玻璃溶液上去之后,直接压制成各种不同型号的玻璃制品,销量那也是出奇的好。
计划经济时代就那样,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们基本衣食无忧。不夸张的说就算工厂账面上吃紧,几车发动机连杆发到一汽,一汽会不差分毫的把汇票递过来。
我们还有一个新产品,而我们1975年入厂的一百三十多人,就是为新产品上线做准备的。这个产品说起来我相信会有很多人一头雾水,它的准确名称叫:缝纫机摆梭。非常小的一个属于缝纫机的关键部件,不吹牛说,没这个部件缝纫机就是一团废铁。机件成品也就能有放在手心里那扬大小。但是,整个制造过程之繁琐复杂,超出想像,按照官方的说法是有上百的工艺要求,各种图纸汇编成册厚厚的一本子。
所以工厂有一个车间就是三梭车间,就是为上这个产品,设置的专业生产线。所有的设备都是当时看来很先进的小机台加工设备,精准度很高,每台设备只负责一个工序,也就是说只负责一种加工,然后流水的传下去。
上缝纫机的三梭要解决的是民生问题,这都是大战略小民生的话题。
当然,我们还有一项隶属于军工制造的,那就是为无后坐力炮,以及六零炮做辅助类支架,不过这个产品我们进厂的时候就终止了,说是服从战时需要。
我一直觉得不能用现在的目光和思维去轻易定义那个时代。这话题不做引申了。
02.
工厂算是一个半封闭的小社会。还有的一切都有。主厂区,宿舍生活区,家属区,卫生医疗区,招待所等等。
这个地方离当时算是比较繁华的镇子,也就是如今小有名气的安波镇大约是十公里的车程。一条蜿蜒的沙土路,通向我们的工厂。其实,沿途和我们情况差不多的三线工厂很多,比如冷冻机,铲车,高压阀门,塑料,橡胶制造等等,就分布在方圆几十公里的土地上。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些工厂的子弟,很多最后都成为我们的工友,我们要大干快上,要发展铺摊子,招工就冲着这些兄弟工厂的家属去了。
安波镇现如今是一个主打温泉洗浴旅游招牌的镇子,发展的还算可以。其实当年我在三线工厂那会儿,算起来大概只有两次去镇子上,第一次是我下班后打羽毛球,意外把右手尺挠骨摔骨折,去了哪里的医院。第二次就是和伙伴们去镇子上玩,起大早坐单位送货的车到镇子上,他们要赶集,洗温泉,我其实对这些都没兴趣,更喜欢溜溜达达的四处看看。
那会儿的安波,只有一条主沙石路穿过镇子,从我们厂的方向进入,第一个有规模的建筑群,就是战备医院第二医院的所在地。如今那地方基本位置没多大变化,只是建筑变了,依然挂着医院的名号,说是:理疗医院,我这次远远的看了看。因为当年家父他们医院也在更深的大山深处,所以,我也算是半个医疗系统出来的娃。后来这两座医院都是目前大连最好的医院,我们一般俗称长春路二院,和中心医院,都是真正的三甲大院。
那会儿的安波温泉我没洗过,我的兄弟们很喜欢,找机会就跑过来洗。据他们描述当年的温泉是这样的场景,一条奔涌的温泉河,上下都挖了几个池子,用草席隔开,一三五男人在上游洗,二四六女人在下游洗。中间的隔断就是草席子,露天的,彼此的说话一清二楚。哪句话说的不合适了,洗温泉的男女们就隔着席子开怼了,怼到最后基本是男的这边扛不住群体女人们的七嘴八舌,愤愤的来一句:信不信老子把草席子掀了,女的那边一齐大声回应:你吹牛B。然后就各自收了神通。
很多年后我一哥们和我谈起这段往事,充满着后悔:妈的那年月人还是单纯啊,就没想整出点什么。
于是我们哈哈大笑。
03.
不管你承不承认,那真的是一个相对单纯的年代。半封闭的生活,基本就是宿舍——食堂——车间的三点一线。
工厂有自己的俱乐部,有自己的电影放映队,有自己的电影机。隔三差五的就在礼堂放电影。那会儿看的最多的是新闻短片,另外就是朝鲜兄弟的片子,除此之外真没什么新东西,翻来覆去的看,却乐此不彼,于是兄弟们都能大段大段的背电影台词。当然,工厂还有自己的文艺宣传队,一个个能歌善舞的,或者穿着工装跳,或者是穿着别的什么跳。
我生性不喜热闹,所以基本都躲的远远的。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定会有故事。所以男欢女爱也不是没有,而且是不少。只是处于对岁月和当事人的尊重,我不想说。
近乎于枯燥的三点一线,却让生活充满着看点。单纯的我们,那会儿以学技术为荣,工厂也适时的举办技术夜校,让工程师前辈们给我们讲图纸,讲工艺。
那会儿为了看明白一张图纸,那是绝对下功夫。三视图的识图原理,为了一个零部件的投影透视会争的不可开交,我们宿舍就有两兄弟为了一张图纸打的鼻子乌眼青,双方谁都不服,第二天夜校上请工程师断案,人家瞄了一眼图纸准确的告诉他们:你们谁都没看明白。然后给他们讲解了一通,两个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居然咧着嘴笑了,这也是一笑泯恩仇啊。
就在这环境里,我学会了喝酒。而且是那种有酒量的喝酒。
但是,那会儿没有好酒,就算工厂商店里来了好酒,那也是给老师傅们准备的,我们这些毛头青年想喝也不是没有,散酒有,但是那玩意儿今天看就是酒精勾兑的,当然,那酒精算是食用的,不能是工业的。还有一种酒是混合酒,很便宜,三毛钱一斤,带颜色的,带点果味,没啥度数。唯一能喝到不掺假的是啤酒,而且是黑啤居多。
当然,如果能把商店那几个人梳理明白,买几瓶酒也可能。我就属于这一类的,关系处的好,也不声张,鸟悄的去弄几瓶。然后宿舍的哥几个就欢天喜地的开喝。食堂打点菜,喝将起来。那酒我们一直很怀念,但是现如今没有了,酒的名字叫“新金玉米香”,五十三度,玉米酒,不上头。
有的时候有酒没下酒的菜了。那也无所谓,有哥们身手俏,直接爬天花板潜入食堂的菜库,顺几颗大白菜。回到宿舍,洗脸盆子洗一洗,白菜心切丝,白醋食盐一拌就是下酒的凉菜。你别说那脸盆子前一天还洗脚呢。
04.
那是一个清贫的时代,也是物资匮乏的时代。其实我还是挺佩服总务科那些负责副食供应的那群伙计们,为了改善工厂职工和家属们的伙食也算是下了功夫。猪牛羊的下货,以及其他的副食品,虽不算是源源不断,也算是很好了。
我有一哥们,到现在绝对一口都不吃玉米食品,用他的话说:当年吃的太多,坐下病了。那会儿主食基本就是玉米饼子,而且那玉米饼子和现在的确实不一样,没有任何的粘性和油性,一掰开就是一桌子渣渣,真心是难以下咽。所以我现在吃玉米油的时候很困惑,我们当年的玉米没有油么?
工厂的浴池挺大挺宽敞。职工去洗随便,家属去要凭票,另外村子里面的知青有时候也来蹭洗,完全靠关系了。
守浴池的老太太是个狠角色,上来一阵六亲不认。唯有老职工不在乎,甚至打着哈哈:来来来,老X婆子我们一起洗啊。老X婆子也不恼:张嘴就是“洗你妈个X”,挨了骂的师傅也不恼嘻嘻哈哈的进了澡堂子。
村子里的知青一个小子想混进去,蒙着从工厂那个伙计借的工作服瞅着老太太不注意嗖一下窜进去了,哪里知道老婆子直接就跟进去,男浴室一片惊呼,老太太拎着小知青的脖子拎出来。那小子直接就跪下了:大姨啊,亲妈啊,你就高抬贵手让我进去洗一洗吧,我有半年没洗了。老太太笑了,冲着小知青的屁股就是一脚:滚进去洗吧,想硬闯门都没有。老娘我吃软不吃硬。
那小子从此因祸得福了,每次来洗隔着三五丈就喊:亲妈,我来洗澡了。于是老太太一脸笑容手一挥放行。
最大的乐子来自于女浴室。一日女浴室女工们洗澡的时候,浴室内一个阀门破了,浴室内蒸汽弥漫,女工们惊呼不已。负责维修的水暖师傅站在门前为难了:这,这没法进去啊。
守门的老太太不乐意了:你妈的你个老不死的,这里每一个阀门都是你按的,你最知道该关什么,你不去谁去。话音刚落,也是朝师傅屁股一脚。老师傅万般无奈,弄一工作服棉袄把头蒙住,一路高呼:大爷不看,大爷摸摸,我知道阀在哪里。蒙头进去把阀门关了。
后来工厂有这句话流传:大爷不看,大爷摸摸……
事后有人问关阀门的老师傅:你说实话,你到底看没看?
老师傅急眼了:妈了个X,白花花一片我能看到啥。问的人哈哈笑:你还是看了,要不咋知道白花花一片。
05.
我们工厂从1979年起陆续回迁,算是结束了三线工厂的使命。我是1980年回去的。在我们大批回撤一年之后,1981年的7月,一场特大的泥石流自然灾害发生,我们的主厂区被泥石流摧毁。家属区完整保存没受到冲击,厂区的西北侧保存完好没有受到冲击。其余的地方满地狼藉,惨不忍睹。
工厂也有几个人罹难,财产损失不可估量。
据当时还在哪里的一些人回忆,那天的短时降雨据说是突破了省降雨水文记录的,高达6400毫米,结果引发了这场特大的泥石流地质灾害,唯一幸运的是工厂基本都回迁了,否则一定会造成人员的大量损失。
几天前,我来到这里,首先看到的是原厂大门附近的被冲毁的石桥前立着的那块碑,正面几个字:泥石流地质灾害遗址,碑的后面铭文简单的记录了那个惨烈夜晚发生的令人惊惧的往事。
我沿着蜿蜒的路走过去,四十多年的时光,早已经完全陌生。站在家属区的高点,我努力的俯瞰厂区,企图去吻合记忆,但我已经无法复原一切。
大块的山石,七零八落的,依稀可见当年泥石流的巨大威力。
不远处的老帽山,已经成为一个风景区,远远看去,春天正在写意这座我熟悉的山。
野杜鹃已经开满了山坡,粉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曳,我一个人站在山坡上,痴痴的看着这一切,一种百感交集的情愫在心中翻腾。
从17周岁走入这座工厂,到今天63岁的我再一次站在这里,人生有多少想说说不出的故事……
《长相思.调寄工厂遗址》
山一程,水一程,心向旧地感怀行,往事皆匆匆;
风一更,雪一更,岁月老去心年轻,故园有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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