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大地,一弯明月高悬中天,世界在沉睡,只有云州城上营火点点,标志着蛮荒中微弱的文明之光。 城中传来阵阵更鼓,沉重、幽远、奇诡,给孤寂的心些许依靠,偶尔有家犬发出警醒的吠叫,春虫振翅轻鸣,巨大的城头上,鼾声阵阵。 夜幕凝重,其实生机勃勃,城邑会醒来,重新恢复阳光下的喧嚣,然后值宿门军的煎熬也就结束了。 三更刚过,城头门军倚靠在女儿墙下,蜷城一团打着瞌睡。星星点点的篝火,从城门楼两侧延伸开去,直到消失在黑暗之中,那是城郭基线。 城楼下,几个强打精神的门军围坐火旁,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静静打发着难熬的时光。 不知何时,有人感到心头异样,似乎天地陷入一片死寂,生命的一切迹象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黑暗,甚至城头烈风静止,时间停滞了。 所有人都感到了极静的恐惧,心头的不安越来越浓烈,他们停止低语,互相打量着,似乎在同伴的脸上看到了鬼一样。 小所由军吏白奉进的视线忽然抬起,低呼一声:“吓。。。看,那边是什么?” 几个军汉纷纷仰头,只见城北方向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淡淡白光。那光幕看似暗淡,却照亮了小半个夜空,勾勒出白登山峰峦轮廓,即使是15里之外的云州城,也能感到山背后那片光华的庞大璀璨。 军吏康福、军士李五郎、石泥鳅纷纷站起身来,走到女儿墙内侧,手按雉堞向北面张望,对这奇景感到不可思议。 李五郎有些紧张的问道:“那是山火么?还是契丹人打过来了?” 白奉进沉声说道:“契丹人也燃不起白火。” 石泥鳅扭头看着康福,颤声问道:“那。。。又是什么?” 康福看着远方,摇头说道:“不知道,那个方向,牛皮关和云中守捉城看的真。天明了就知道了,若有大股贼人来袭,北面早就打成一片火海了。” 李五郎这才从惊异中回过神来,匆匆说道:“我去禀报康十将。” 与此同时,云州新城游奕坊私宅,树影婆娑,阁楼上灯火昏黄,一个青袍少年正伏在浑天黄道仪上,从窥管中观察星空。 黄道环与天球赤道平行,少年的手指在黄道环上缓缓滑动,口中轻读着环上的周天度数,另一只手转动另外两道同轴圆环。这两道圆环,就是四游环,从游环向天幕望去,就是目标星宿的位置。 星空藏着宇宙亘古的秘密,也许还预示着人间的兴亡,一代一代帝王恐惧它,禁止百姓读懂它,而一代一代巫觋、方士和智者在观察它、思考它,和天子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这个青袍少年,也如饥似渴的学习着,渴望揭开命运神秘的面纱。 他不时离开浑仪,走到书案旁,皱着眉摆弄算筹,计算周天度数和宿度。他时而摇头,时而舒眉,时而诵出声来,沉浸在数术世界之中。 终于,少年算好了诸参数,他起身离开书案,快步回到浑仪旁,按照黄道环刻度,再次调整四游环方位和夹角,游环沿着中轴转动,渐渐对准了一片天幕。 这是一片包含七宿六十五星官,八百余颗星的海洋,少年将右眼凑上去,两手把住窥管,在游环上缓缓滑动,一颗一颗观察目标星。 从玄武之首斗宿开始,很快找到了熟悉的北斗七星,少年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夜空晴朗,视线清晰,七颗亮星如宝石,在夜幕中散发着熠熠光辉,照亮了少年求知的心。 窥管从斗宿开始,缓缓掠过牛宿六星,女宿四星,一直到虚、危、室诸宿,最后停留在壁宿二星上。少年的眉头微微皱起,窥管久久留在这个位置,再也没有离开。 终于,那少年忐忑的说道:“师父,不好了。。。室宿和壁宿之间多了一颗星。” 烛火的暗影之中,传来一声沙哑的呵斥:“胡说,没有的事!只有云月挡住星光,看不到某颗星常有,哪有多出一颗的道理。” 少年不吱声了,继续观察,窥管却没有移动,依然在室、壁两宿之间。 他天性倔强坚韧,就算是师傅呵斥,也不会轻易怀疑自己的眼睛。自从7岁开始,他已经观察夜空4年了,在师父的指点下,他掌握了天幕的每一个角落。 对于夜空,他比这片庭院还要熟悉,如何会出错。 足足过了一盏茶工夫,少年又一次说道:“一定是多了一颗星,室宿九星虽然麻烦些,可璧宿只有两星,我绝不会看错。” 暗影中没有了呵斥,良久,师傅缓缓说道:“周天运转,日夜不息。。。今日是三月中,谷雨,夜正时分,中天是何星?” 少年从容说道:“自然是亢宿,角宿偏西,氐宿偏东,如今三更已过,中天是氐宿。” 良久,暗影中又问道:“那么北方玄武之首斗宿,应该在什么位置?” 少年微微皱眉,说道:“氐宿以东是房宿,五度太,然后是心宿六度,尾宿十八度,箕宿九度关半,斗宿在中天以东三十八度,方位巳舆之交。” 暗影中又问:“那么玄武之尾壁宿,又应该在斗宿什么位置?” 少年自信的说:“壁宿又在斗宿以东九十二度,方位寅艮之间,弟子都学了4年了,绝对无误,室宿和壁宿之间确实多了一颗星。” 暗影中是长久的沉默。 那少年忍耐不住,颤声说道:“那颗星正好在室宿十八度和壁宿一度之间,师父,我。。。我很害怕,那颗星太明亮了,而且越来越亮,似乎是向我们飞过来了。” 良久,黑暗中传来阴郁的声音:“室宿十八度大凶,壁宿一度大吉,客星出玄武,正在室壁之间,为师也不知是凶是吉,但。。。北方一定有大事要发生了,也许就在云州。” 一阵微风吹来,烛火微微摇曳,师父刚毅的脸一闪而过,眼神空洞,赫然是个瞎子。 云州城头,值宿门军都已惊醒,三五成群立在城头,向城北白登山方向眺望。火影明暗之中,军汉们都带着惊慌之色,远处黑暗中传来窃窃私语,听不清话语,恐慌在蔓延。 紫宫门守将、云州厅直军十将康思立大踏步从城楼走下,身后跟着纪纲候益,虞侯梁汉顒等几个亲随。 脚步声橐橐,康思立一边走一边喝问:“入娘的,出了何事?都聚在这里看傀儡戏么!” 散十将史匡懿从人丛中挤出来,向康思立叉手施礼道:“十将你看,白登山方向出了怪事。” 康思立沉着脸没有答话,排开众人,大步走到雉堞之后,向北面张望,那奇景同样让他震惊,久久无语。 良久,他才说道:“莫非是天降妖星,落到北山了?” 虞侯梁汉顒在一旁低声问道:“要不要派人槌城下去,到城外看看。” 康思立摇头道:“不行,太远了,我们没有脚力,没有甲胄,箭也很少,遇到意外可要糟糕。。。不要慌,加强戒备,看看再说。” 梁汉顒骂道:“入娘的,州衙不发甲杖,不给箭支,还值个鸟的宿!这是让我们防贼,还是拿我们当贼防着!” 康思立阴郁的说道:“老梁莫要乱骂,那是大同军府的将令,不是崔长史的意思。” 梁汉顒气哼哼的说道:“我知道,就是郭啜那个狗贼,事就坏在军府那些贼厮鸟身上。” 守将牢骚满腹,散十将史匡懿急忙转过身,向众门军喝道:“没听见将令么?严守城头,城头重弩全部上弦,都警醒些,莫让贼人钻了空子。” 门军纷纷叉手施礼,齐声应诺,脚步声急促,跑步散开到各自战位,再也无人昏昏欲睡。 梁汉顒对十将说道:“老康你回城楼吧,我在这里巡哨便是。” 康思立点点头,说道:“天亮还早,小心些,有事随时禀报。” 梁汉顒说道:“放心吧。”两人相对抱拳施礼,康思立带着纪纲候益转身回到城楼,留下虞侯监督门军戒备。 这本是一个寻常春夜,但一切又不同寻常。 梁汉顒是归义军李思摩部回纥人,10年州军生涯,大仗没遇到,小仗从来没有断过,算是老营伍了。 虽说大同军三州连年旱灾,部落和家中都如同水深火热一般,州军也8个月未关饷,可是该上值还要上值,不上值就是谋反,谁敢跟云州衙署和大同军府对着干。 他默默沿着城头巡哨,黑暗中口令错落对答,一切正常,值宿门军已经进入战备状态。可他心里还是不安,不时抬头看看城北那片诡异的白光,已经快一个更次了,依然没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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