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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萧是业务员,半辈子走南闯北,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周末,老萧神秘兮兮地带到家里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位半大女孩,他向女儿萧燕和儿子萧强宣布,以后她们就跟我们住一起啦,你们现在有妈妈啦,还有个小姐姐,多好。老萧指着半大女孩对萧燕说,燕子,安甜比你大两个月,以后就是你姐姐了。嗨,你好。叫安甜的女孩用普通话跟萧燕打招呼,她笑得很明媚,表现也很有修养,她向萧燕伸出了手,萧燕迟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人握手,萧燕感觉并不好。
安甜不是许城人,是大城市来的,个子挺高,姿色也不错,似乎还很有些引人遐思的十六岁的小风情,风情——萧燕第一次领略到这个词语的杀伤力,莫名其妙生起气来。
大家一起到饭店享受最初的晚餐,饭桌上萧燕一句话没跟安甜说,早早就回了家。她房间的床本来是单人的,如今换成了双人,以后她就要跟风情女孩安甜天天睡一起了,失去了个人空间,这让她惆怅得一夜没睡好觉,安甜回来的时候她也假装不知道,安甜身上还有股香味,整个空间都被这股香味给侵袭了。
第二天晚上萧燕说什么也不进自己的房间,要跟八岁的弟弟萧强一起睡,萧强站在门口,手拿着玩具枪对准了萧燕,傲慢地说,不行,男女授受不亲!那玩具枪是安甜送给萧强的见面礼物,萧燕一把抓过玩具枪,摔到地板上,你才多大啊,什么狗屁的授受不亲!玩具枪被摔坏了,萧强哇地哭了,你欺负我,我告诉甜甜姐姐去!萧燕懵住了,这才刚来一天啊,就抢去了弟弟对她的亲密信任,实在太岂有此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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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甜很主动地对萧燕道歉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对这香味敏感,放心吧,以后就不会有了。她的表态又让萧燕不舒服了,她那么大度,我多小家子气啊。这一不舒服就马上跑到香水店买了一瓶浓香型香水,在卧室一口气喷了半瓶,这就有些示威的意思,既然你喜欢香,我就给你香,熏死你!没想到安甜居然就跟嗅觉失灵似的,根本毫无反应。萧燕只好暗生闷气,这一场香水战稀里糊涂就失败了。
一周后,安甜进入萧燕所在的许城第一高中,并且跟萧燕同一个班级,晚上睡一起也就罢了,白天居然还要待在一起!萧燕简直有些绝望,阴魂不散啊。但她无力扭转历史趋势,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老萧察言观色,看女儿整天耷拉着脸,私下教育女儿,燕子啊,你都这么大了,也别太任性了,毕竟人家大城市的人到咱们这里已经不容易了,要好好相处才是……萧燕撇撇嘴,嫌委屈,干吗还留在这破地方啊,你干吗带他们来啊,还嫌咱们家不够挤啊,对了,她们是不是逃犯啊……老萧一听这话马上不淡定了,非常恼火地给了萧燕一个大嘴巴,你给老子记住,不许胡思乱想,不许胡说八道!
弟弟萧强不愿意再跟萧燕一起玩,天天跟在安甜屁股后头要安甜给他讲故事,老爸也变成了偏心眼,时时刻刻只想去维护她们,萧燕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打击,既然你们都烦我,都不稀罕我,那我干脆离家出走吧。说到做到,第二天一大早就气呼呼地跑到了火车站。
偷家里的钱很快用光,萧燕只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见到老萧很自觉地跪下,很深刻地承认错误,爸爸我错了,你打我吧,下次再也不敢了。老萧看着可怜巴巴的女儿,也不忍心再发脾气,起来吧,记住,以后别做傻事,现在我们是一家人,要和平相处。
萧燕再看安甜的眼光已经明显不同,甚至带有些许的轻蔑之意。这次离家出走,萧燕去的是安甜生活过的那个大城市,在那里她了解到一些内幕,这些内幕已经足以让这位青春期少女产生某种肤浅的优越感,什么大城市的人啊,也不过如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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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期末考试总成绩都拿全校冠军的萧燕这次发生了意外,本来属于她的冠军被安甜夺去了,安甜的总分数居然超过了她,这让她一度怀疑是老师批错了考卷,怎么可能,平时也没见安甜如何用功,怎么就居然就怎么就居然……萧燕越想越生气,可是又没办法发脾气,只好接着憔悴。
秘密终于放肆地曝光,继而无耻地发酵。第二学年刚开学,学校便风传一个十分刺激的内幕消息:安甜的爸爸是强奸犯!大家看安甜的眼神开始变得很不一样,有些具有流氓潜质的男学生甚至在安甜经过身边的时候很下流地吹起了口哨。安甜不再从容,也不再风情,她匆匆地走着,她低着头,她开始卑微地爱上自己的脚尖。这个时候,这个大城市来的女孩跟许城的那些普通女孩并无任何区别,——并且,似乎任何人都有权利去轻蔑她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知道?安甜的母亲有些惊慌失措,为什么我们逃了这么远,还是有人知道?为什么?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我的孩子又犯了什么罪?安甜的母亲歇斯底里大叫起来,萧燕第一次见到安静的安母发脾气,很害怕,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看到安甜早已躺在床上,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既然安母发了脾气,那么老萧就更应该发脾气,他跑到学校,闯进了校长办公室,冲着方校长一声怒吼,老方我操·你祖宗!方校长很无奈地扞卫自己的尊严,且慢,我祖宗都已经过世了。老萧猛一拍桌子,总之,安甜是我闺女,你们谁要是胆敢歧视她,我就把你们所有人的祖宗给日一千遍!
方校长召开了学校大会,很严肃地宣布,有些同学一天到晚不好好学习,只知道散播谣言,影响非常恶劣,过去的就不提了,如果再被我发现有谁胆敢继续传播谣言,我会对你们和你们的祖宗采取非常、非常、非常严厉的惩罚措施!
被无情日了祖宗的方校长说的当然只能算是废话,影响已经造成,覆水难收。安甜不再是那个曾经的安甜了,她产生了很大的压力,终于,她做出退学的打算。
这样,以后的每次考试总成绩第一就又属于萧燕了。后来萧燕很顺利地考入一所名校。同一年,在家封闭了两年的安甜也离开了许城,说是要到大城市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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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大四的时候,萧燕忽然开窍了,她忽然发现,作为一个女孩子,到大城市学习知识其实压根没那么重要。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性别角色,她开始习惯观察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膨胀的曲线让她渐渐明白,这身体需要一些什么,比如名牌店那些美丽的名牌,比如首饰店那些漂亮的首饰……她很满意自己的品位,她相信,品位是决定风情的第一步,——风情,她已经不再痛恨风情。可是风情是需要代价的,以她目前的能力,她显然无法付出这些代价。
其实我们可以自力更生啊。高唱不以为然地说,不付出怎么会有收获呢?高唱是萧燕的同室好友,萧燕喜欢她,她就像火一样,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把所有人照亮。高唱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当然要做成年人的事情了。她指指身上的衣服,知道我怎么把这么贵的衣服穿到身上的?
其实很简单,陪那些臭男人唱几首歌就行了。高唱说,你看多轻松啊。
那……那那……萧燕终于狠下心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高唱跟萧燕击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萧燕很快便做起了陪唱小姐,很快便适应了这样的生活。陪唱小姐当然不只是陪唱而已,不过摸几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她会坚持底线的。
一个月后,萧燕遭遇到了传说中的狭路相逢。安甜走进包厢的时候,萧燕正坐在客人的大腿上,没办法避嫌了,这让她有些尴尬,有些惊慌,安甜却似乎并不感到吃惊,只是淡淡地看着萧燕,轻轻地冲萧燕打招呼,嗨。
安甜说,我是这里的领班,一个月前我身体不舒服,请了一个月的假。
萧燕马上恢复了平静,甚至在心里发出冷笑,原来她早就在这里做了。她不动声色地问,你身体怎么了?
安甜面无表情地说,堕胎。她点起一支烟,幽幽抽了一口,幽幽地说,离开吧,你在这里时间久了,早晚也会跟我一样的。
萧燕怔怔地望着安甜,灯光忽明忽暗,安甜的脸也忽明忽暗。萧燕忽然感到一丝痛楚,那些似乎很久远的故事忽然刺痛了她。她想,安甜本来不该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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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燕并没有打算听从安甜的警告,继续做陪唱小姐,对于她来说,这更像是一场秘密的赎罪,既然安甜做小姐因她而起,那么如今唯有用这种方法来让自己获得一些心理安慰了。这理由听起来似乎很荒唐可笑,不过萧燕的确是认真的。
在即将毕业的时候,萧燕怀孕了。这同样是她的选择,她很平静地接受了堕胎手术。
安甜坐在萧燕床边,给萧燕削苹果,削完之后却忽然把苹果狠狠摔到地板上,大声说,你认为这样做就很公平吗?
萧燕有些吃惊,什么意思?
安甜冷笑,我早就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是你,你告诉所有人说我有个强奸犯爸爸。
隐藏多年的阴谋被刺破,萧燕反而如释重负,她有几次都打算向安甜坦白的,但每次都毫无例外地临阵脱逃。
安甜的眼里泛起一种刀光般的凛冽,表情却显得无比僵硬,她一字一字地说,我曾经恨过你,甚至在你做伴唱小姐之前的前一天,我还想过要找几个小流氓把你解决了。——解决的意思就是强奸。既然你强奸了我的未来,那么我同样可以强奸你的现在。这样的确很公平。
可是我终究没有狠得下心来。安甜用水果刀轻轻刮在萧燕的脸上,萧燕闭上眼睛,她感受到一种尖锐的摩擦声,她想,如果刀锋在脸上划一道,她会接受的。然而尽管思想做好了准备,但身体却不争气地颤抖起来,肌肤也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安甜手中的水果刀当然没有划下去,因为她似乎已经虚脱,虚脱得连水果刀也拿不动,她扔掉了水果刀,无力地说,我没办法,因为……我毕竟是你的小姐姐。
你知道吗,高唱是我最好的姐妹。安甜苦笑着摇头,她是不是很漂亮?就是她,被我爸爸强奸了。
既然连她都可以选择重新接受我,我又为什么还对你耿耿于怀呢。安甜说,这么多年我一直都觉得很累,很累,我想你应该跟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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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燕大学毕业后,和安甜手挽手回到了许城,她们的表现亲密无间,这让她们的父母感到惊奇,惊奇之后当然只能是安慰,她们终于结束了战争,开始共同迈向和平,很符合社会主旋律。老萧说,赶紧洗洗睡吧。
房间还是当年的那个房间,床还是当年的那张床,只不过当年的两个女孩如今变成了两个女人。
萧燕轻声问安甜,你说,我们还能在一起睡多久?
安甜叹息一声说,看来只能等你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