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2-2-6 08:53 编辑
下雨时我在写信,准确地说是打算写一封信。端砚、湖笔、徽墨、纸尺,都是家父当年用的,只有那叠美浓笺是游学东洋没用掉的。横竖闲着也是闲着,研墨,润笔便很用了些功夫。及至万事俱备,笔擎在手,却又踌躇。终于下不去笔,踱到檐下发起呆来。 牛师长来信,开门见山便道当今正值群雄迭起,我辈武人一逞其志之时。兄台乃炮兵科班,陈先生当年极为倚重的人。弟已为兄台谋得一团长之职。以兄之高才,指日前程不可量矣。 初时心下颇为诧异。盖我蔫不悄儿退居乡野,他如何寻得到。 我与他虽曾同为陈先生麾下,却不是一路人。我因笃信先生的主张,投笔从戎,追随十年有余。十三年先生下野,我亦深知事不可为,因思先生这般嶔崎远瞻之人尚且落得如此惨淡,况我无才无德无识无品一介武夫。方信世事如烟,人生一梦其实不假,遂把事业功名都看做自寻烦恼,自此放浪林壑,一俗到底。而今即便先生复出,我亦断不会追而随之,牛师长就更不在话下了。然则故人来函,总得回信客套一番。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是以延宕至今。 不觉间雨小了,停了,凉风悄然,渐渐那墙亮了,阶亮了,篱边的龙眼树也亮了,便闻到股淡淡的湿土气息。中天一片青色却越绽越大,心境随之豁然一亮:既已拿定主意不为人知不为人用,还要讲什么礼节,叙什么故旧,写什么信吗,真蠢得可以。 遂换上皮鞋,穿起竹布长衫,收拾利索出了柴门。我的宅院在林胡山下,前临蕙溪,对面远远一抹青色叫笔架山,山外就是海了。林胡在西,我叫它西山,笔架在东,与林胡遥遥相对,便叫它东山。两山间阡陌纵横,河道逶迤,茅屋、蕉田、一蓬蓬竹林点缀其间,大片水田泛着夕阳的金红,三五个黑黝黝的人形在水中踽踽地动,是插秧的农夫农妇。 便有些纳闷,盖田家规矩,下雨天不插秧的。及至走近,更觉奇异,他们劳作的地方,田垄、道路,几株老树……一体干爽爽的,没一点下过雨的迹象。 一个农夫担着稻秧,踏着泥垄雄赳赳来了。白生生的根须,青簇簇的新叶。他放下担子,把稻秧一捆捆抛到田里,女人的身后。那些女人手下忙着,头都不抬一下,像赶着天黑前多做一些。 大约水土的缘故,这一带女人个个颧、鼻高突,日晒雨淋依旧白皙,透着胭脂的淡红。 农夫挑着空荡荡的箕笆过来了。我说:种田辛苦。 他笑着说,不辛苦。打下的白米自家吃的,粜了买布自家穿戴。先生写字才辛苦呢。 便觉得他说得极好,依稀有《击壤》风。 说话间夕阳已沉入东山,余光里远远来了俩年轻的“诸娘仔”,娉娉婷婷,穿着一样的阴丹士林细布旗袍。我与她俩半生半熟,虽远谈不上忘年之交,却也熟得足够猜到她俩一旦看清是我,就像我一旦读完牛师长的来信,瞬息间必车转身子,朝着来路,或遇上的头一条岔路走开去。何以如此,至今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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