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2-2-25 17:40 编辑
咲子死了,无疾而终。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她在多闻寺信玄大和尚的禅房里安静的躺着,嫣红的嘴唇,雪白的肌肤,与生时毫无二致。 面对如此之大的麻烦,信玄和尚居然毫不张皇,像不过被庭院里猫头鹰的叫声打断了一个梦。 他望了望咲子洒落枕边,依然散发着熏香气息的长发,不慌不忙地穿起棉袍,倚着小几,听了会儿沉甸甸的雪团坠落的声音,取过锡壶,用清酒漱了漱口。 隔夜的酒冰得像阿危岳山涧的泉水。 “阿尔卑斯山上想必也落雪了吧,”他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比川尾白鸟山上的积雪还厚。” 阿尔卑斯山在哪儿,信玄不清楚,只知道很远,比大海彼岸的满洲还远,咲子生前这么说过。 做为多闻寺德高望重的首席,信玄从没把咲子当做女人,而是做为弟子、同学,女身的菩提萨陲。她的离世,不过脱下了那身肉欲、诱惑的皮囊,重获了大自由。 - 目光滑过博古架时,他身子动了动,觉得该为咲子颂几段《大悲咒》。想了想又算了,以咲子的修为,任何经文都是画蛇添足。 “云雨三生六十劫,秋风一夜百千年”朝着被子里隆起的女人身体,他稍稍提高声音,想让她知道不是他偷懒,是她该得到更高评价。 吟毕,屋里没一丝声音,静得听得到自己心跳。 “带我到阿尔卑斯山去吧,”似乎有人窃窃低语,“那是我想要的。” 信玄的心别的一跳,一只手探进被子,在那肩上捏了两下。结实,细腻,余温犹在,却了无动静,似浓睡正酣。 静静又坐了会儿,他取过手铃摇了几下。 很快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寺里唯一的小沙弥来了。 “大和尚有何吩咐?”隔着拉门,小沙弥的声音带着惺忪。 “去地窖取六十枚土豆,大的,天亮前烤熟了。” “纳尼?”小沙弥顿时没了睡意,“大和尚,那可是咱们过冬的口粮。” “哪儿那么多废话!”信玄厉声道,“还有,把我的禅杖、斗笠、麻鞋找出来,戒刀也磨一磨。” “哈咿。”沙弥的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高兴。 - 天亮时基本收拾停当。女人的发髻,信玄不会梳,也没那个必要。他把她的长发胡乱拢了拢,在她脱下的那堆衣饰中寻出条带子,草草束在脑后。 咲子是打着油纸伞,穿着大红的访问着,腰间还打了个精致的太鼓结,收拾得齐齐整整来的。然而脱下容易,要让只穿过僧服的信玄重新为她穿起,断无可能。 无奈只得一切从简,凑合着套上访问着,一双白脚索性光着。找来白布从头到脚裹严实了,再用麻绳一道道缚牢。 “不是我不尽力……反正,你也用不上了。”信玄望着富余出来的那堆衣饰,自言自语地说。 - 沙弥装出依依不舍的样子,把信玄送出山门。望着一肩上禅杖挑着装满土豆的口袋,另一肩上白布裹得没头没脑的女尸,一摇一摆消失在雪花里的师傅背影,又惊奇又钦佩。 他当然不知道,九百年前平安时期的清少纳言阿姨就曾说过:和尚也是大的好。说的就是师傅这样的和尚。 “这雪下得真好,”他自语着,闭上山门,“若是晴天,被警察先生发现,师傅的麻烦可就大了。” - 信玄和尚却不这么想,他根本没把警察什么的放在心上。然则一念既起,当着地藏菩萨的铁像承诺,要把咲子送去她日思夜想的阿尔卑斯,任何反悔都是不可取的。 咲子说过,只要朝着太阳落山的地方不停地走,就能到阿尔卑斯。期间还得穿过大海,却比较麻烦。信玄在式床见过海。虽说从小就会泅水,但只泅过苦也川这样的小河。再宽再大的,只能坐船,不知钱够不够。 走着,想着,便觉得古怪。咲子死了那么久,肢体却依然柔软,透过薄薄的包布似乎有种暧昧的,略带甜味的暖意。 遇上的第一个障碍是苦也川,平日里水深流急,博来野吹来潮湿的风。这一日却被无涯无际的白雪盖了个严实,渡河卒的窝棚被大雪装点得像个白色的古坟。信玄知道,冰封的季节里边不会有人。 按平日的记忆,信玄小心翼翼走下河岸,踏上铺满白雪的河面,冰层在脚下吱吱呻吟,他赶紧停下。 - 他把尸首放在地上,冰立刻不响了。他知道那冰尚未冻得透实,也知道因了将军不许,整条苦也川上没一座桥。但他已等不及河面冻得再牢靠些起程。阿尔卑斯遥不可及,该怎么走,心中没一点儿底。 望着捆扎得牢牢实实的尸首,信玄琢磨了一会儿,解开其中一条牵在手里。人在前边走,尸首后边冰上拖着,很快就过了河。 忽然他想起个人。咲子从未出过远门,却知道大海彼岸,比须弥山更远的西方,有座名叫阿尔卑斯的大山,九成是从那个人那儿听来。 人们都叫他太秦先生,戊辰战前是个食禄二千石的武士,在江户很住过些年。 太秦先生见多识广,保不齐去过阿尔卑斯。风闻他与咲子也有一腿,即便不能引为同道,指点一下也是好的。 太秦先生家在箬也,那是个很大的村子。大雪天清早,只有信玄咯吱吱的脚步在村中路上回响。 为他开门的是个男佣,他瞥了眼和尚肩上的尸首,一声不吭把他领到大屋廊下,让他站着,别乱走,自己去通报。 - 男佣走近窗下,小心翼翼的敲了两下,听一听,接着再敲。 终于听到女人在问:“什么呀?” 男佣道:“启禀夫人,有客人要谒见先生,是多闻寺的信玄大和尚。” 屋内一阵窸窸窣窣,传出男人粗鲁的声音:“什么事?” 男佣回头问信玄:“先生问你有什么事。” 信玄说:“告诉先生,这件事最好面谈。” 男佣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就在那儿说!”男人似乎很不耐烦。 男佣转过脸说:“先生要你就在这儿说。” 信玄说:“这样啊,请告诉先生,咲子死了。” 没等男佣传话,先生吼道:“这样的事也来打扰我,找村长去!” 男佣直起身子,望着信玄。 信玄没有吭声,温和地微笑着,对男佣点点头,扛着尸首从容不迫走了。 - 信玄马不停蹄朝西躜行,天有时晴,有时下雪,有时雨夹雪。虽扛着个再显眼不过的尸首,但路人见他是个神色安详、衣着齐整的出家人,虽也惊讶,都以为在为客死他乡的哪个孤魂野鬼做善事。警察先生也只看了眼度牒,问一声去哪儿就罢了。 一路打听下来,都没听说过哪儿有个阿尔卑斯,他几番疑心是咲子说错了,抑或自己记得不准。但依然锲而不舍边走边打听。渐渐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不是咲子,是自己非找到阿尔卑斯不可。 直到袋子里只剩下七八个土豆时,终于遇上个参加过戊辰之战的孤老,告诉他此去前方有处名叫飞驒(ひだ)的高山,距此还有吃完二十一个饭团子的脚程。 乡下人口音重,缺牙的嘴又漏气。“飞驒”俩字被信玄听成了“爱达普”,便认定就是了。 - 那孤老独一个住在村尾一幢风雨飘摇的草屋里。见天已薄暮,便建议信玄住一宿再走。信玄坦言带着具尸首,不方便吧。孤老说,有什么不方便,捱不了多久,我自己也是尸首了。 孤老煮了锅稀粥,信玄取出几枚土豆,火塘里煨热了,俩人相对坐着,一声不吭吃完。 待信玄打开行李,铺好被盖时,孤老已煮了茶请他喝。那茶汤看着黑乎乎的,很苦,很涩,但很浓,很烫。一杯下肚,脚趾尖都暖和了。 咲子安静地贴墙躺着,这是打多闻寺出来后头一次入住居家室内,想必她很惬意。 一路因带着她,信玄只能在废墟、磨坊,无人驻守的神社,守田人的窝棚凑合。 - 孤老说,和尚真了不起,冰天雪地,又驮着尸首,走这么远路,寻常人谁做得来。 信玄道,这位施主生前发愿,一心要埋在阿尔卑斯山。为她了结心愿,出家人职责所在。 孤老道,这施主也忒想不开。人这一死,与父母兄弟,乃至天地万相,都断净了因缘。无知无灵一具皮囊罢了,或埋,或烧,哪儿不一样。 信玄听得心中一惊,犹如兜头被浇了瓢凉水。 孤老接着说,不知和尚这么做,戊辰年战死的那么多孤魂野鬼该做何想。暴尸荒原,形散骸析,为鸟兽食,莫非就甘心吗。 信玄没有回答,他正在想,千真万确,咲子何曾说过非要埋在阿尔卑斯,这一切其实是按自己的意念替她安排的。莫非要去阿尔卑斯的不是咲子,是信玄自己? - 次日信玄继续赶路。虽明知孤老讲得极有道理,却没法停下来。仿佛想不出自此以往还有何事可做。有时他甚至希望那阿尔卑斯再远些,永走不到才好。 咲子依旧静静地俯在他的肩上,随他脚步轻轻摆动。她的肢体依然柔软,透过包布仍感觉得到那种暧昧的,略带甜味的暖意。信玄对此已见怪不怪。 几天后他已置身山地,进山前他在最后遇上的一个农夫那里又确认了一次,前方正是此番行程的目的地。 天气晴好,曾经装满土豆的袋子却已空空如也。沿途几无人家,化缘也化不到什么,他已饿了两天。 那山极高,极大,极峻,崎岖的山路时有时无,朝着西方的高处不断升起。有时信玄不是在走,是手脚并用往上爬。 太阳当头时分终于爬上个山顶。前方望去,又见到几座,一座比一座高,与它们中任一座相比,脚下这座只算得个台阶。 - 他觉得很渴,便把咲子放在路边,四处去找。 很快便发现涧底有条小溪,隆冬季节居然没封冻。虽看得清水面波光粼粼,却隔着几近垂直的崖壁,想不出如何下到那儿。 末了只得回到咲子身边,抓了把雪放在嘴里。 雪在嘴里化得很慢,像在嚼饭团子。信玄知道不该这么做,他已经饿得觉不出饿,身体又如此虚弱。 “那不是真的,是你的心在渴”。他又听到窃窃私语。 “我想我们已经到了。不是吗?”他在心里回答。 “不,前边还隔着大海。” “已经没一点儿吃的了,如何到得了那里?” “你要的不是吃,是走。” 他觉得咲子说的对,便驮起她,走向面前更高的山峰。 忽然闻到浓烈的香气,像刚出锅的天妇罗,像滚烫的清酒。 “咲子你太淘气了。”他很想大声说,却只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呻吟。 - 日暮前已快到第二座山顶,信玄在路边发现了一处岩穴,便决定在此过夜。 他把尸首顺进岩穴,贴着它侧身缩进去。岩穴太浅,上半身进去了,四条腿只能留给露天。 此时信玄已经不饿,甚至不渴了,只想着睡一觉。他把禅杖横在膝上,戒刀放在手边,坐下就睡着了。 梦中他驮着咲子,越过了数不清的高山、大河。 终于来到一处绿草如茵的坡上。太阳很暖,很亮,倾斜的坡下溪流潺湲,树林结满红红白白的果实。 那山与飞驒山很像,但更高,更峻,山腰以上白皑皑。山脚林子边露出白墙、红顶、塔楼,似是一带田园。 咲子赤条条一身雪白,梦游般地朝雪线走去。 这才发现自己与咲子一样不着寸缕。不免疑心她的裹尸布,自己的僧衣,禅杖、戒刀、斗笠、度牒,都遗落在飞驒山歇脚的岩穴里了。 他叫了声咲子,她眼神迷离地回望一眼,自顾自接着走,似与他素昧平生。 心中忽地有种从未有过的释然,信玄觉得最好的做法是随她去吧。 - 渐渐嗅到种浓烈的腥臭,似乎有种力量,小心翼翼,却又坚定不移地顺着他的身子移动。 信玄醒了,见到两只充满杀意的眼睛。黯淡的月光映着积雪,他立刻认出那是只强壮的狼。信玄童年就见过狼,对这种凶残、通灵、执着的畜生多少有些了解。 他把刀握紧了,这才发现那畜生已把咲子拖出洞外,正撕扯着裹尸布。一端绳子已经松脱,露出半边白的肩膀。 那狼只望了他一眼,似乎已判断出他没准备发起攻击,低头继续它的工作。另一只体型略小点儿的正叼着咲子腿上的布撕扯着。 原来它们的目标不是自己,是咲子的尸首。 仔细观察,发现附近还有几只,散做弧形围着岩穴虎视眈眈。再远点儿高处,站着只瘦骨嶙峋,凝然不动的大狼,像是它们的头儿。 - 与他读过的大唐典籍记载不同,日本国狼体矮小,很少被人视作威胁,有的地方把它当做庄稼的保护神。但在这天寒地冻,猎物稀少的山区,饿得要死的狼就未必如此了。 信玄虽觉得途中遇上的那位孤老的说法有道理,但仍不愿咲子就这么葬身狼腹。他微笑着捋起袖子,擎起戒刀。 “我知道你们很饿,”他对那老狼说,“我与你们一样,也饿得将死,要吃就吃我的肉好了。” 山谷里忽然响起女人的狂笑,痛切,悠长,像来自地狱,却又荡气回肠,教人神清气爽。 信玄听得出神,顿时忘掉了一切。他发现所有的狼也停止动作,耳朵转向同一方向。 笑声消失后他望了一眼,见老狼远远也望着自己,清亮的眼神,似含悲悯。 — 他不紧不慢地从岩穴里爬出来,手中戒刀沉甸甸的,他觉得自己真的太衰弱了。 他说,好吧。 尸首旁的狼已停止撕咬,小心翼翼退后几步,似乎明白信玄要做什么。 信玄用刀割开一道道绑索,解开裹尸布,尸身便全露出来,月辉雪映,洁白无暇。 他把尸首翻了个身,让它脸朝地趴着。又站起来抖了抖衣服,对着尸首念道: “十年花下理芳盟, 一段风流无限情。 惜别枕头儿女膝, 夜深云雨约三生。” 念毕提起戒刀,从肩背下手,一条条割下去。 殷红的血从刀下涌出,顺着雪白的肌肤不断淌下。 咲子的身体忽然发出浓烈的香气,像刚出锅的天妇罗,像滚烫的清酒。 一只被香气刺激得发疯的狼突然跃起,朝尸体扑来。 老狼发出低低的咆哮,声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只冒失鬼立刻雷殛似的趴倒在地上,兀自舔着嘴巴。不像狼,倒像只驯顺的狗。 割到一半信玄已用尽了力气。他把刀扔在地上,望着老狼的眼睛说:“就这么吧。” 说完挣扎着起来,摇摇晃晃走进岩穴,结跏趺坐,自此不语。 - 人们发现信玄再没回到他住持多年的多闻寺。在清理和尚遗留物时,发现了女人的袋带、带枕、伊达、足袋,和贴身用的襦袢。 村民大哗,以为有伤风化。村长为此拜访了太秦先生,请教作何处理。 太秦先生沉吟了半晌,满面庄重地说,你们闯大祸了。那是大和尚修行用的法具,不可亵渎,更不得逢人辄道,否则必遭横祸。这些个高深的道理,你们庄稼人如何懂得。 选定了吉日,太秦先生率众来到寺里,把那些东西一样样拣出,连同和尚余下的衣物,在松树下颂了通经,都焚化了,灰烬撒进苦也川里。 次年夏季,才有猎户在飞驒山的岩穴里发现了一具和尚遗体,不腐不臭,俨然如生。几只狼在附近徘徊观望,不容靠近。 又过了几十年,当局正式把信玄坐化的那座山,连同南边的木曾、赤石诸峰,分别命名为北、中、南阿尔卑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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