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记】一坨屎

四十九

　　向诸位提起这样一滩黄秽，实在让我羞愧。

　　我自认一个雅人，从不在厕所与人讲电话，以防屁声大起，污了君子之清耳。

　　但我还是要掩鼻说说它的渊源，因为它着实奇特，还十分怪诞。所以，还请先生们原谅我讲话时的瓮声瓮气。

　　我们写字楼一共十九层，因为地产商觉得十八层是地狱，十九层方能“手可摘星辰，运与九天齐”。我的办公室在六层，因为我觉得逢六则顺，六阳聚财。这说明，我和开发商都是讲究人。

　　只不过，这样六层的高度，聚财之道还未得验，却先行聚来了猫猫鸟鸟。大约五年前，一只四五个月的半大花狸猫，蹲在我办公室外面理直气壮地叫门，它就是后来的墨墨，进门之后再也打发不走的奸诈之徒。

　　墨墨起初曾带回家养，但它与路拾天天打得不可开交，后来又因吃肉太多，生了尿结石的病，被医生做了尿道扩充手术，怕回去不能安生修养，便放在了办公室。

　　白天有人的时候，墨墨像极了办公室的主人，到处走来走去，细声细气，颐指气使，听到快递敲门，都是第一个跑过去迎接。晚上我回家，熄了灯，它便走到落地窗前蹲着，望向窗外。我觉得，它应是在看我怎么走出写字楼，走到停车场，因为有那么几次，我感到有东西在盯着我，回头仰望办公室的方向，隐约还能听到几声猫叫。

　　现代的写字楼，外侧要么全是玻璃窗，要么八成面积是大大的落地窗，以实现“光线自由”。我们的写字楼是后者，在落地窗的外侧，有着大约十五公分细细的窗台。墨墨来后，这些细小的窗台上经常会飞来一些鸟，它们在那里歇脚、说话、甚至拉屎。

　　或许以前它们也来，只不过我没有注意罢了。墨墨住进来后，有次对着外面颤动着嘴，发出咯咯的怪声，我才发现，我的窗外，竟然也有不少窥墙客。这些窥墙客，小的有麻雀、山雀，大的有喜鹊、斑鸠，有时候不知谁家羽毛好看的鸽子，也会过来走一圈，我忍住不走过看，它们还会咕咕地唱一通。

　　那些鸟看到墨墨颤动的牙口，瞪大的碧眼，起初会吓得一下就飞走了，后来发生的多了，发现并无危险，便不再惊慌。反倒是像忽然来了兴趣，个个故意摇摇尾，抖抖翅，唱唱曲，毫无顾忌地去侵犯墨墨的眼睛。天长日久，墨墨也消磨尽了天欲，嘴巴不再咯咯了，每次看到那些鸟，它都安详得走过去，用爪子拍打一下玻璃，打个招呼以示欢迎。就这样，一窗之隔，墨墨与它的天然食物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那些鸟在窗台上出恭，遗珠的颜色或白或灰，干巴后被长风一卷，便落到楼下商店的雨棚上去了，留下的几痕屎迹，斜雨浇两次，也总会消去无踪。所以我并不在意。

　　直到去年冬深，这坨大大的黄秽豁然出现，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坨黄泥膏般的黄屎，大如一条小拇指，又像粗毛笔用力写出的一捺。这种硕屎，是喜鹊这种大鸟也力所难及，纵使大乌鸦之肛，也要憋功半月，才可匹敌。

　　起初我一度怀疑这只是一条哪里溅落的黄泥巴，但据我所知，黄泥巴天天然然，始终如一，很少会变色，而这一条，几日后便由黄变灰，显出了屎的品行。更神奇的是，大约两周后，这条屎上豁然又添了一条，就像在那一捺上添了一撇，合成了一个乂字。这让我终于开始笃信它屎的本质。

　　白天的时候，墨墨玩累了，便去窗玻璃旁，蹲着看那坨屎发呆。我认为墨墨一定知道它的主人，或许它们之间还有过一段友谊，而这坨屎，正是它们友谊的结晶。

　　到了十二月底，那坨屎又多了两笔，看起来像个歪斜的米字了。工作闲暇之余，我就会琢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有着什么样的强迫症，非要把新屎拉在旧屎之上，是要表达某种倔强吗？墨墨还是常常盯着那坨逐渐长成小笼包样的屎堆发呆，眼神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

　　我观察了好一段时间，等来过三只斑鸠，两只乌鸦，甚至还有过一只海河上迷路的沙鸥，它们的体型都很大，但明显都不是这坨屎的主人。

　　一月中旬，天津疫情爆发，我怕办公室封楼，便把墨墨带回了家里来养。墨墨一回到家里，便与路拾和逗逗打成一团，几个家伙天天对吼对挠，日日毛飞脸伤。几周后受伤的情况少了，但仍然不时的互相偷袭追打，搞得家里一团乱。我当时决定，等疫情过后，马上就把墨墨带回办公室。可没想到一个月后，三只家伙忽然和睦起来，虽然偶尔相互对吼几句，对打几爪，但吼完打毕立马可以互舔几下，甚至白天睡觉也可以挨在一起了。这说明，墨墨已经开始融入了另外两只的生活。到现在，我一旦有把墨墨往猫包里放的架势，它就拼命咬我的手。看来，它已经决心不再回到它生活了三年的办公室去了。

　　过完年后的某天，我在办公室整理文件到很晚，关灯下楼后才记起，车钥匙落在了办公桌上。我返回办公室，打开门还没有开灯，忽然发现窗玻璃外，有一双闪亮的眼睛在往我这边看，像极了夜里猫猫的眼睛。我惊奇万分，难道窗外真的有一只猫？我小心翼翼的靠近窗户，借着远处路灯的余光，仔细看玻璃窗外的那对眼睛。那双眼睛，不如猫的那般大，但圆溜溜的熠熠生辉，长在一个灰色毛绒绒的头上——神啊，这竟然是一只小公鸡大小的猫头鹰。

　　原来，墨墨这货去年勾搭上的，是一只猫头鹰。

　　在我试图进一步靠近并用手抚摸玻璃时，那个机灵的小家伙忽然拍起翅膀，一下飞走了，连坨屎都没留下。

　　我小时候是见过猫头鹰的屎的。有一次，我跟邻居家的小玉去树林里玩，在一棵大树下面发现一小坨灰白的粑粑，小玉说，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屙的吗？我观察了半天，说，应该是一条闹肚子的狗。他说，不对，是猫头鹰，说着他指了指头上。果然，在树杈的高处，蹲着一只褐色的猫头鹰，尾臀对着的，赫然就是树下的这坨屎。猫头鹰很少会在白天出来活动，这一只肯定也是吃坏了肚子，才从窝里跳出来拉稀的，可能阳光太刺眼，它看不清回窝的路了，便像只大乌鸦一样蹲在树杈上。它的屎里有不少肮脏的灰色毛发，估计是吃了不少老鼠的结果。

　　墨墨的猫头鹰朋友，拉出的是黄黄的屎，似乎并没有老鼠的毛发。真猜不出在那样缺少食物的冬天里，它到底吃了些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才造就了那一大坨友谊的信物。

　　屎的案情终于真相大白了，那只猫头鹰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三月的时候，那坨屎已经风化成尘土的颜色，不久便被天津的大风卷进春天里，没了踪影。

　　有几次，我曾故意磨蹭到很晚，关上灯，像当初的墨墨一样，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落地窗，却什么也没有等到。

　　墨墨已经彻底成了家里的一员，晚上在猫窝里抱着一条布鱼睡，偶尔抬头，也是看看旁边的路拾有没有醒。再也没有像在办公室的那些日子里，孤独的跳上窗台，去凝望夜色。

　　在我的印象里，猫和猫头鹰，在夜里都有明亮的眼睛，都是耐得住孤独的生灵。当一双孤独的眼睛，隔窗遇上另一双，竟然没有合成双份孤独，而创造了一份相惜般的看望和持守，并留下一坨又一坨屎。这，真是一种奇妙的表达。

（路不拾猫于22.05.08）

离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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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

来迟了，没O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