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金豆豆 于 2022-7-31 11:27 编辑
“二舅”炒火了。舅舅话题多了,我才想起来,好像可以写点什么。之前没写,是潜意识回避的缘故。
性情使然吧,我自小不近人。干舅舅四个,亲舅舅两个,我一个都不熟悉。走得近一点的,就是亲的小舅舅,可以算“二舅”。但舅妈性子急,每常嫌弃我懒,不肯帮家里忙活云云,舅舅又寡言少语,我也就去得少,心理上渐渐疏远了。
我这位舅舅长得帅气,身高比例很好,脸部瘦削有型,鼻尖内勾,鼻梁挺且高。关键是,还特别能干。最初是在大队负责的,后来脱离集体出来单干,承包了座矿山采挖石棉。这,需要独到的眼光、魄力以及人脉,而我舅舅似乎都具备了,他的生意也就蓬勃起来。
说起来,舅舅家地处龙门山脉,山区矿产资源丰富,煤矿最多,还有蛇纹石矿,铜矿等等,民间传说中甚至有过银矿还是金矿什么的——有一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太子城和银厂沟作为佐证材料。
我曾经到过舅舅的石棉矿山,因为姐姐初中辍学后也在山上帮忙,我是打着看我姐的幌子去的。现在回想起来,我姐顶多12岁左右?大概那时候普遍是穷人的缘故吧,也没有“童工”这类话题。但我姐也属于特殊照顾,不干重活儿的那种。矿山上基本都是成年人,像我姐这样的情况还有几个,是我舅舅这边的侄子女,以及我舅妈家的侄子女。这也可见,我舅舅是很和善,也不会不带挈亲戚。但,我还是不亲近,大概是某种微妙的,对强者天生的敬畏感。
回到话题上来,我去石棉山。我是去玩的,不是去干活的,加之年龄太小,又不是个活泼好动的,能记住的场面就不多。至今仍有印象的,是山很高很大,走得我浑身疼;工人们很多,睡的是大通铺;石棉矿我不认识,单记得堆砌若小山的白石头。
我姐说,运气最好的时候,采挖出来就是高纯度的石棉。我说,哦,哦哦。我姐还说,冬季最冷的时候,热水洗完头发立马冻成冰。我说,哦,哦哦。我漫不经心敷衍我姐,是因为我被山林野果吸引了,像酸枣子,野核桃,刺泡儿,野地瓜,野生猕猴桃,……如此等等。也因了我的好奇心,我姐那天没去矿山,而是陪我玩了一天,后来把我送去了我山区姨妈家。我也因此错过了舅舅和他的石棉王国的合影。
但我知道舅舅飞黄腾达了,借助他的聪明才智和过人胆识。首先是我舅妈理直气壮吆喝子侄们做家务,乃至干农田活儿,不帮她就视为不懂事,会报告给家长们的。其次是我舅舅家的房子修得特别气派,是周围数一数二的那种。最夸张的是,七、八十年代普遍不富裕的情况下,我舅舅家牵了用电专线。冬季用电紧张,时不时拉闸限电,万家俱寂俱黑,唯独舅舅家灯火通明,还能用电驴子烤火——真是奢侈又豪横!
他们说,以我舅舅当时积攒的资产,足以让三代人衣食无忧,躺平过幸福生活。可不羡煞旁人咋滴?!
然而,这个“养活三代人”的童话终究破灭了。归根结底,追根究底,理由竟然是,家不和万事俱废。有没有跌破眼镜的感觉?
说来惭愧,我因不喜舅妈,自是少去舅舅家。舅舅也长年奔波,匆匆往返,给我的印象多是模糊。唯一清晰且深刻的一次,是有一年的寒假,我随了母亲又到了。客厅里烧着两只电炉子,舅舅难得的没有出门应酬,而是斜靠在沙发上闭了眼假寐,浑身散发着勿近勿扰的气息。
我自然不会扰他,就抱着书独自翻看。
后来外公聊及我爱看书,说以后把他的藏书统统送我的时候,舅舅睁开了眼,淡淡说了一句:“我还没有看。等我看完了再说。”我有些委屈,外公的藏书虽不多,却是我特别喜欢的,譬如《三言二拍》、《隋唐演义》等等,家里经济也不足以支撑我购买这类“闲书”。因此,我很想追加一句,说“舅舅你看完了记得给我”,终究没有出口——我的自尊和家教不允许讨要他人财物,我父母总说,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不如靠自己。
跟我母亲聊起来,她也有些惊奇,说:“他哪有时间看书?一天到晚忙不过来。最近身体也不好,一直在休整的。”我自然就继续委屈下去。后来的某一天,我总算想明白了:舅舅那时已厌了马不停蹄,想要放缓节奏了吧。因为他的倦态和疲惫已经清晰可见。
这个舅舅已不是我心目中的了。我心目中的舅舅,是我母亲嘴里的敢于跟外婆叫板,说“吃主席的饭,吃党的饭”的顽童,是能够通过嫁接技术,让一棵梨半树青梨半树麻梨的巧匠,是团方四邻羡慕不来仰望有加的大佬。
事实上,因为舅舅不肯屈从“大集体”,沿途给他使绊子的便是常态,而舅妈的小家子气格局,也加重了舅舅的负累和压力。比如,舅舅想要招呼几个朋友,也算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人都请到了家里,我舅妈忽而反悔,不让在家里接待,弄得我舅舅很是尴尬,不得不把人带去酒店。花销大了且不说,关键是很失面子,影响了舅舅的声誉。这类事情多了,舅舅烦不胜烦,对“家”的感觉就复杂了起来。
舅妈不知道的是,那段时间舅舅的生意不好做,虽不是举步维艰、寸步难行,但,也已经到了左支右拙焦头烂额的地步。舅舅内忧外患,操劳过度,身心俱疲,超出了健康负荷,这也直接导致了他饮鸩止渴——他的生意伙伴之一,以肉身为饵替他扛下了大部分。到舅妈察觉异常的时候,这种内外渗透已经难以抽离了。
舅舅被迫表态,说了两个选择:要人,抑或要钱。要人的话,舅舅就退回家庭,把生意丢给对方,彻底隔断退路;要钱的话,每月固定给,舅妈睁只眼闭只眼,给舅舅几年缓冲期。不知道别人会如何选?在我看来,两个选择都有合理性:舅舅的生意虽走了下坡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个时候收手损失并不严重,毕竟家底子是有的。要钱的话,也不过是给割舍留点余地,毕竟谁愿丢弃辛苦打下的江山?
舅妈选择了要钱,本也无可厚非。但她又不甘心,每常疯癫起来,就跑去矿区或厂里闹腾,甚至拦了舅舅的运货车,丢石头要砸“狗男女”。闹到最厉害的时候,我大姨妈和我妈都得出面调停。这样子出面了多次之后,大小两姑子从最初的同情到无感再到厌烦,尤其看我舅舅身体每况愈下,不得不靠药物维持之后,更是对舅妈颇有微词起来。而我舅妈闹到最严重的时候,是不给我外公吃喝,并把我外公撵出了家门,她大约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了吧。
外公被安置到舅舅厂里,夫妻关系就走到了尽头。我总疑心,舅舅让舅妈选择的时候,是渴望回归的信号,如果舅妈能够选“人”呢?会不会是更好的结局?舅舅之前积累的资产,就算不能福泽三代,起码也不会太过窘迫。他们说,男人离婚等同于破产。更何况我舅舅算婚内出轨,子女又不站他的立场,拔掉一层皮都算轻松的了。
此后,舅舅的生意一落万丈。到汶川大地震那一年,龙门山脉咔嚓咔嚓崩断了,舅舅的矿区,厂房,设备毁于一旦。再要东山再起,难度系数太大,何况舅舅早已千疮百孔。就这样子,又勉力支撑了两年。
2010年7月吧?我记得是暑假,我惯例拎包出游。在哈尔滨至北京的火车上,接到先生的电话。他说:“你先平复一下心情。跟你说个事,很重要的。”我吓了一跳,才知道我舅舅去要账(新舅妈指使他去的),对方是舅舅的昔日好友什么,大概是人家赖账拒不露面,我舅舅在沧桑苍凉心境下,思前想后难以排解,一根绳子悬在了对方家里。
舅舅的葬礼是在他的厂里举行的——厂子很小,厂房也破烂,他甚至没有了家。子女拒绝新舅妈参加,好像人家也乐得轻松。前舅妈也不参与,她大概依旧积怨难平吧。跪在舅舅灵堂,我唯一想到的,居然是:幸好外公走在了前面。
谁说的,“夫妻是前世的冤孽”?舅舅前生欠了舅妈的,到他结束生命之时,应该就还完了吧?但愿来生,舅舅能够平安喜乐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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