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2-8-13 16:04 编辑
归德突围,弟兄们把满身是血的茹团长从乱军中抢出,人已不中用了。但见他面如纸灰,喉中赫娄赫娄的,忽然圆睁双眼盯着我说,好你个秦团附呀,我把你当兄弟,何以打我黑枪?言毕就没了气。众人的目光便全落在我身上。 遂惊出一身汗,醒来方知是梦,我正在远离尘嚣的三家村祠堂厢房困觉。至于茹团长的声音何以如此古怪,原来是墙外乌鸫鸟夜啼之声。 人越老梦就越多,全是以往经历过的。有些本已忘得干净,不承想一桩一桩,梦中全给我记着老账:我抢过难民的包袱,买放过横行乡里的恶棍,敲诈过失意的官员,睡过伏牛山里的大眼睛闺女……小教堂黄神甫所谓的末日审判,不会就是这个? 但我自信不是坏人,总能找出足以服己的道理,惟以恶小时一为之罢了。一个不坏不好,无才无德,无福无禄的芸芸众生而已。 好梦却偏偏一个没有。我说的好梦其实也简单,而今栖身的林胡山下正是六朝豫章之地,“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者也。最合风清月朗的夜里,与一个内慧外秀的烟花女子,演一场楚襄王与巫山瑶姬那样的梦。之所以不得如愿,大约心不够诚。话说回来,今生今世此心何曾诚过。 我心中那个神女,既非本村土里土气的柴火妞,亦非财东高家的白皙女佣,更不是林胡庵年方二八的小尼,实是城中归墟门内天香阁头牌女校书阴丽贞。 我因钱短无福消受她,只在南塘水边,她坐着黄包车兜风时瞜过一眼,其余细节,全靠本地好事文人在《晨报》副刊上的逐次披露。那表子生得柔依粉颈,黠慧可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正因是个表子,才得通达世事,百无禁忌,时做惊人之语,最能撩人想入非非。 说来你大概不信,她之于我,不过为文写字时的一个人物的影子。我虽教的是《三字经》,却不善近体诗词,只能比着海上流行的鸳鸯蝴蝶一派,斟酌几篇半白半文的艳曲话本投给《晨报》副刊,自娱之外,赚几文稿费。 那阴丽贞可谓红颜薄命,去秋为人赚至南塘小树林内杀死,金银首饰亦被掠剥干净。破案后方知是个与她相好的空心大少,吃喝嫖赌,财帛花尽,穷窘无计间下的毒手。 凶手倒是抓了毙了,料理后事时才发现那女子除被掠去的几样首饰,其实身无长物,据说都贴补了那大少。最后还是恤厘局为她买的口薄皮棺材,雇人抬到本村祠堂后的林胡山上草草埋了。 自此我有事无事,常以散步为由不时踱上山去,在她坟前流连盘桓,吸几支烟,得一些灵感。逢年过节,烧一刀纸。人到了我这岁数,自知大限在望,故写的多是将死、已死之事,读之鬼气森森,送去《晨报》发表,不承想大受欢迎。 一头想着,面皮便有些发热,只因记起那位东洋大家的一段话“谩骂风流鬼的,大多没有风流的资格;自命风流的,也大多没有资格风流”。 便疑心是不是猥琐得有些过了。我在文字中把她意淫了如此之久,《晨报》副刊赚得的番佛不下十尊。每篇文稿中我总把自己设定为江北多金侥薄的嫖客,她便是那春去秋来,眼巴巴盼我光顾的西洲商女。被我编排得如此不堪,本人却连我姓啥老几全不知道,真没谁了。 然则不论事做得多丑,我总能为自己找出一条乃至几条足以说服自己,面对世人的理由。我给她烧过纸,送过粽子,均可视作送她的缠头,登堂入室都是理直气壮的,何况几篇虚构故事? “一个名字 想起就心跳 怎么可以这样 那是虚构的呀” 一头想着,居然在枕上吟得几段艳词,托那表子的福,句句十分的好。唯恐忘了,赶着紧的摸索爬起,燃着蜡烛,铺开扫叶山房的红格稿纸急急录下: “干涸的南塘 谁夜唱 单衫翠钿 - 六朝的月下 走过来 一双赤脚 - 榛莽高卧 有只白手 拍我的棺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