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猪的对比

无蕊

野猪/阿城

　　

　　野猪是一种凶猛的动物。俄国的贵族不像英国的贵族打狐狸，他们打野猪，以有数枚野猪牙为骄傲。

　　野猪的牙之所以厉害，是因为野猪的腿。野猪的腿的力量，使野猪的牙能以箭一般的速度挺进。我第一次随李世保打猎，就碰上一头野猪。野猪发现有人，就立住不动了。我不知道怎么办，看李世保，李世保也不动，面无表情地看四公尺外的野猪。

　　我想野猪一定看到我们了，起码闻到我们了，只是因为我们不动，它才慢慢向一边走去，停停，又走，之后消失，传过来枝叶的声音。

　　我刚要问，李世保止住我，直到枝叶的声音完全没有了，他才出了一口长气。

　　李世保是这一带有名的猎人，枪法很准。我们遇到野猪之前，正往下风头走。猎人守下风头，才不会被上风头的野兽闻到。我问李世保是不是因为还没到下风头，所以不开枪？李世保说，幸亏你没乱动，要不然，今天扛回队里的就是你啦。

　　李世保说，十公尺以内单人碰到野猪，又没站好地方，开枪就是找死。你就是打中了,猪的獠牙也戳你个血窟窿。有一次也是陡然碰到一个家伙，冲过来，我死命一跳，野猪从脚下窜过去，牙戳在后面的树根上。它正在那儿拔牙，我从它耳朵干进一枪。野猪见到松树就蹭，蹭了松油再滚上，日子久了，侧面开枪打它子弹穿不透。你什么时候听说过买野猪皮的。

　　我乘机讲了书上看来的俄国贵族攒野猪牙的事。李世保说，要那个干嘛？我看他是心动了，眯了很久的眼。

　　队上听说山上有野猪，就闹着要打。生产队上的猪瘦得像狗，眼看过年了，当然是肉多一点是一点。有十来个不要命的争着要跟李世保去，我也算一个。

　　为了打到这头野猪，李世保抽了几口大烟。猎人抽大烟，野兽会闻着找来，所以山里有一些小茅草棚子，打猎的抽上几口，就躲出去等着，但不知道来的会是什么。也许是豹子，也许是耗子。

　　这次来的是野猪，看来它一直在这附近转。十数杆枪前后放，只有李世保一枪打到野猪的鼻子，它也就是因为这一枪倒下去的。不过野猪的刀枪不入，着实让肚子里没有油水的人魂飞魄散了好一阵子。野猪在蓝色的枪烟里突来突去，想起来真是恍如鬼魅。

　　剥野猪的皮的时候，发现它没有尾巴，耳朵上缺的形状，都证明它就是年初的时候从队上的猪圈里逃出去的那只家猪。当初为了宰掉它，李世保飞身扑上去，却只揪住个尾巴。猪挣脱，留了尾巴在李世保手里。猪耳朵的缺口，是队上做的标记。春节因此没有肉吃。

　　李世保没有留下獠牙，说，谁愿意要谁留着，我要家猪的牙干什么。牙当然就被知青拿去冒充贵族了。

　　

　　《遍地风流·杂色》

无蕊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王小波
　　
　　
　　
　　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假如没有人来管，这两种动物也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时还要谈谈爱情；这样一来，它们的生活层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陈。人来了以后，给它们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头牛和每一口猪的生活都有了主题。就它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这种生活主题是很悲惨的：前者的主题是干活，后者的主题是长肉。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当时的生活也不见得丰富了多少，除了八个样板戏，也没有什么消遣。有极少数的猪和牛，它们的生活另有安排。以猪为例，种猪和母猪除了吃，还有别的事可干。就我所见，它们对这些安排也不大喜欢。种猪的任务是交配，换言之，我们的政策准许它当个花花公子。但是疲惫的种猪往往摆出一种肉猪（肉猪是阉过的）才有的正人君子架势，死活不肯跳到母猪背上去。母猪的任务是生崽儿，但有些母猪却要把猪崽儿吃掉。总的来说，人的安排使猪痛苦不堪。但它们还是接受了：猪总是猪啊。
　　对生活做种种设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设置动物，也设置自己。我们知道，在古希腊有个斯巴达，那里的生活被设置得了无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为亡命战士，使女人成为生育机器，前者像些斗鸡，后者像些母猪。这两类动物是很特别的，但我以为，它们肯定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欢又能怎么样？人也好，动物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
　　以下谈到的一只猪有些与众不同。我喂猪时，它已经有四五岁了，从名分上说，它是肉猪，但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这一点又像是猫——所以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呆着。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把它当宠儿来对待，它也是我的宠儿——因为它只对知青好，容许他们走到三米之内，要是别的人，它早就跑了。它是公的，原本该劁掉。不过你去试试看，哪怕你把劁猪刀藏在身后，它也能嗅出来，朝你瞪大眼睛，噢噢地吼起来。我总是用细米糠熬的粥喂它，等它吃够了以后，才把糠对到野草里喂别的猪。其他猪看了嫉妒，一起嚷起来。这时候整个猪场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吃饱了以后，它就跳上房顶去晒太阳，或者模仿各种声音。它会学汽车响、拖拉机响，学得都很像；有时整天不见踪影，我估计它到附近的村寨里找母猪去了。我们这里也有母猪，都关在圈里，被过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脏又臭，它对它们不感兴趣；村寨里的母猪好看一些。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迹，但我喂猪的时间短，知道得有限，索性就不写了。总而言之，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喜欢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还说它活得潇洒。但老乡们就不这么浪漫，他们说，这猪不正经。领导则痛恨它，这一点以后还要谈到。我对它则不止是喜欢——我尊敬它，常常不顾自己虚长十几岁这一现实，把它叫做“猪兄”。如前所述，这位猪兄会模仿各种声音。我想它也学过人说话，但没有学会——假如学会了，我们就可以做倾心之谈。但这不能怪它。人和猪的音色差得太远了。
　　后来，猪兄学会了汽笛叫，这个本领给它招来了麻烦。我们那里有座糖厂，中午要鸣一次汽笛，让工人换班。我们队下地干活时，听见这次汽笛响就收工回来。我的猪兄每天上午十点钟总要跳到房上学汽笛，地里的人听见它叫就回来——这可比糖厂鸣笛早了一个半小时。坦白地说，这不能全怪猪兄，它毕竟不是锅炉，叫起来和汽笛还有些区别，但老乡们却硬说听不出来。领导上因此开了一个会，把它定成了破坏春耕的坏分子，要对它采取专政手段——会议的精神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为它担忧——因为假如专政是指绳索和杀猪刀的话，那是一点门都没有的。以前的领导也不是没试过，一百人也逮不住它。狗也没用：猪兄跑起来像颗鱼雷，能把狗撞出一丈开外。谁知这回是动了真格的，指导员带了二十几个人，手拿五四式手枪；副指导员带了十几人，手持看青的火枪，分两路在猪场外的空地上兜捕它。这就使我陷入了内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该舞起两把杀猪刀冲出去，和它并肩战斗，但我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惊世骇俗——它毕竟是只猪啊；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敢对抗领导，我怀疑这才是问题之所在。总之，我在一边看着。猪兄的镇定使我佩服之极：它很冷静地躲在手枪和火枪的连线之内，任凭人喊狗咬，不离那条线。这样，拿手枪的人开火就会把拿火枪的打死，反之亦然；两头同时开火，两头都会被打死。至于它，因为目标小，多半没事。就这样连兜了几个圈子，它找到了一个空子，一头撞出去了；跑得潇洒之极。以后我在甘蔗地里还见过它一次，它长出了獠牙，还认识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这种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赞成它对心怀叵测的人保持距离。
　　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原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知音

打卡

雾鬓新梳绀绿

这俩故事告诉我们。家猪逃跑之后会长出獠牙……表情：涨知识。

螃蟹

写的都很有趣，俩人不约而同的用一头猪，展示了那个荒唐的时代。真可谓：心有灵犀，猪联璧合。哈哈。

我爱花香不爱花

阿城的字硬，太老辣了。遍地风流，每一篇对我，都象一块五香牛肉干，要慢慢看，反复嚼几遍，才出味，才反应过来作者想说的话。

无蕊

我爱花香不爱花 发表于 2023-6-14 11:01
阿城的字硬，太老辣了。遍地风流，每一篇对我，都象一块五香牛肉干，要慢慢看，反复嚼几遍，才出味，才反应 ...

《遍地风流》的信息量非常大，可以单篇咀嚼，可以整体端详

无蕊

螃蟹 发表于 2023-6-14 10:56
写的都很有趣，俩人不约而同的用一头猪，展示了那个荒唐的时代。真可谓：心有灵犀，猪联璧合。哈哈。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荒唐，与现在比，那时候还要正常点

无蕊

子曰 发表于 2023-6-14 10:52
文学作品，表达为主，但都不科学。

王小波的想象的成分比较多，可以当小说看，不知道为什么放在了杂文里

无蕊

雾鬓新梳绀绿 发表于 2023-6-14 10:23
这俩故事告诉我们。家猪逃跑之后会长出獠牙……表情：涨知识。

不逃跑也会长的，只要允许它长

无蕊

两个猪都是生产队养的，都是家猪变野猪
王小波的猪可以看作阿城的猪之前传
人类对待野猪也还是有办法的，并不是王小波写的那样一群人被一只猪戏弄，哪怕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这两个猪，一个是现实主义的，一个是浪漫主义的，看王小波的猪，幽默而有一个好的收场，也几乎是轻松的，这其实也就是麻药
看阿城的猪，终究没能逃过葬身于人的口腹的命运，极冷酷
人凭着理智能想到哪一只猪更接近真实
最后死于猎枪，这比之前死于屠刀要好，这中间有一段野化的自由的生涯，意义仅在于此
王小波文末那段感慨建立在天赋异秉和浪漫假想的基础上，等于废话
阿城的猪把皮蹭成铠甲，不止有獠牙

螃蟹

无蕊 发表于 2023-6-14 11:28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荒唐，与现在比，那时候还要正常点

穷得叮当响，连生产队大粪都偷，只有八个样板戏，还做着超英国赶美的梦……
这比现在正常？
要说将来，搞不好或许会和那个时代差不多，还有几分道理。呵呵。

螃蟹

无蕊 发表于 2023-6-14 11:32
两个猪都是生产队养的，都是家猪变野猪
王小波的猪可以看作阿城的猪之前传
人类对待野猪也还是有 ...

阿城那篇文章，不是批王小波的，也不存在啥现实主义打败了理想主义的问题。《遍地风流》是短片小说集，所以，这篇“野猪”，内容恰恰是虚构的。所谓现实主义，那说的也是文字的风格和手法。像你这样把张三的小说，硬栽成李四杂文的前传，完全是生拉硬套。你这种文学解读也太庸俗化，太浅。属于罗织构陷，玩大字报或搞文字狱的思路……

金豆豆

子曰 发表于 2023-6-14 10:52
文学作品，表达为主，但都不科学。

所以，你对比之后，想表达什么？

金豆豆

无蕊 发表于 2023-6-14 11:32
两个猪都是生产队养的，都是家猪变野猪
王小波的猪可以看作阿城的猪之前传
人类对待野猪也还是有 ...

这段解读倒有点意思了~~~

无蕊

螃蟹 发表于 2023-6-14 12:11
穷得叮当响，连生产队大粪都偷，只有八个样板戏，还做着超英国赶美的梦……
这比现在正常？
要说将来 ...

物质匮乏，人情尚在。今人多异化为螃蟹：）

无蕊

螃蟹 发表于 2023-6-14 12:16
阿城那篇文章，不是批王小波的，也不存在啥现实主义打败了理想主义的问题。《遍地风流》是短片小说集，所 ...

不要太敏感，只是把两头相似度挺大的猪比较一下

螃蟹

无蕊 发表于 2023-6-14 13:39
物质匮乏，人情尚在。今人多异化为螃蟹：）

是你自己的心改变了，冷漠了，自然体验不到人情。

人之情，从茹毛饮血的原始部落时代，一直到今天，到未来，都不会有多大变化。

大规模的城市化进程，只是消灭了传统的熟人社会。

无蕊

螃蟹 发表于 2023-6-14 15:07
是你自己的心改变了，冷漠了，自然体验不到人情。

人之情，从茹毛饮血的原始部落时代，一直 ...

你这一个【只是】象高速路上的车轮
哪怕无意踏了蚁穴一脚，也不能用只是吧：）

无蕊

金豆豆 发表于 2023-6-14 12:51
这段解读倒有点意思了~~~

碰巧看见这两个猪，没法不对接一下

雾鬓新梳绀绿

无蕊 发表于 2023-6-14 11:31
不逃跑也会长的，只要允许它长

獠牙的基因是隐形的。如果不逃出去。它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有这个技能。
笼子里的幼猫上星期只要看见有人经过就左突右奔地哀鸣求救。嗓子都喊哑了。这星期它依然在左突右奔。但不再是奔向自由。而是奔向一片被热风裹着滑过眼前的小花瓣小叶子。或者是靠近它的时候包包上晃动的小饰物。
它已经渐渐适应香甜猫粮充足和有软布秋千架上卧眠的优渥生活了。
那俩被驯化的家猪出逃也不是主动奔向自由。都是杀身大祸来临时不得不拼全力逃命。
到最后那个务实的还是为了一口吃的落进陷井。好猎人还嫌弃它的獠牙不正宗呢。
剩下那只浪漫的。也未必能愉快地老死甘蔗林。
表情：特立独行。

雾鬓新梳绀绿

无蕊 发表于 2023-6-14 11:32
两个猪都是生产队养的，都是家猪变野猪
王小波的猪可以看作阿城的猪之前传
人类对待野猪也还是有 ...

最近在看猎人笔记。
阿城那个第一遍看的时候没注意作者。上来就被开头带偏了。
第一段介绍说俄罗斯的贵族打野猪。接下来猎人李世保就出场了。我还心说俄罗斯的贵族名字翻译成盖世太保也就算了，怎么还姓李。
然后左一个世保又一个世保。真是别扭。抬头再细看原来作者是阿城。
表情：老花眼。

螃蟹

无蕊 发表于 2023-6-14 16:31
你这一个【只是】象高速路上的车轮
哪怕无意踏了蚁穴一脚，也不能用只是吧：）

哈哈，“只是”还不满意了，有“只是”那说明还是长心了。冰冷的历史车轱辘，可没什么温度，碾过蚁穴也就是个顺便的事。连“只是”都木有。

强国梦，城市化也不是我推动的……
本人十年后返乡，连电线杆子都没一个熟悉的。
一切记忆都被抹杀，我找谁算账？

你看看，你也忍不住像王二一样浪漫主义了吧。若没理想，没浪漫，哪有啥温度和人情。

知音

《野猪》这篇，倒数第二段有什么意义呢？

“剥野猪的皮的时候，发现它没有尾巴，耳朵上缺的形状，都证明它就是年初的时候从队上的猪圈里逃出去的那只家猪。当初为了宰掉它，李世保飞身扑上去，却只揪住个尾巴。猪挣脱，留了尾巴在李世保手里。猪耳朵的缺口，是队上做的标记。春节因此没有肉吃。”

知音

无蕊 发表于 2023-6-14 08:32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王小波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是野猪留下的种子吧？

无蕊

知音 发表于 2023-6-14 19:03
《野猪》这篇，倒数第二段有什么意义呢？

“剥野猪的皮的时候，发现它没有尾巴，耳朵上缺的形状，都 ...

意义就在这一段，前面都是铺垫

无蕊

螃蟹 发表于 2023-6-14 18:41
哈哈，“只是”还不满意了，有“只是”那说明还是长心了。冰冷的历史车轱辘，可没什么温度，碾过蚁穴也 ...

一手浪漫，一手现实，两手都要硬

无蕊

雾鬓新梳绀绿 发表于 2023-6-14 17:14
最近在看猎人笔记。
阿城那个第一遍看的时候没注意作者。上来就被开头带偏了。
第一段介绍说俄罗斯的贵 ...

不知不觉中把阿城与屠格涅夫给对比了......表情：实在是高

无蕊

雾鬓新梳绀绿 发表于 2023-6-14 16:51
獠牙的基因是隐形的。如果不逃出去。它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有这个技能。
笼子里的幼猫上星期只要看见有人经 ...

养猪，第一年长肉最快，收益最多，家猪相当于人上到初中就结束生命了。家猪生獠牙就如人成年之有胡子.....表情：斋戒三日

雾鬓新梳绀绿

无蕊 发表于 2023-6-15 08:43
养猪，第一年长肉最快，收益最多，家猪相当于人上到初中就结束生命了。家猪生獠牙就如人成年之有胡子.... ...

昨天百度误我。它说种猪比育肥猪寿命长。但也不会长獠牙……表情：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