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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生命最好的超越是毫无防备地死去。每年的6月30日,当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我们猛然意识到这一天和曾经的某个自己有关,家驹便会像天使那样如期降临,用沙哑而磁性的嗓音仁慈地探访我们多少有些虚张声势的忧伤。
Beyond的意思是超越,所以家驹超越了。家驹必须死去,这样我们充满暧昧的青春才不至于被辜负。
当我们在谈论家驹时,我们在谈什么?谈的是无法实现的海阔天空,是言不由衷的光辉岁月。
一
那是1988年,那一年的秋天,黄家驹想和遥远而陌生的内地谈一谈。乐队一路风尘仆仆到了北京,他们很兴奋,但是北京不兴奋。洋溢着传统农业文明气息的厚重的北京满腹狐疑地招待了来自充满铜臭味的香港的这批不速之客,他们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演唱会进行到一半,便有一半观众大失所望:原来没有药,可我们要吃药!遂扬长而去。
那些“摇滚圈”忠诚的追随者面对这支其貌不扬的乐队,没有新鲜感,没有亲切感,没有惺惺相惜感,相反,是犹疑的,抵触的,甚至嘲笑的,同样是黄皮肤的中国人,但普通话和蹩脚普通话的交流似乎要远比那些听不懂的鸟语更让他们难以忍受。他们开始以过来人自居,给Beyond下一些很高明的结论,他们甚至不愿意承认Beyond是摇滚乐队。他们太健忘了,摇滚之父老崔84年刚出道的时候唱的可是斯卡布罗集市,哦,还有那首漂亮的小毛驴。这才几年时间啊,就膨胀起来了。
即使如《大地》那样充满苍凉的家国情怀也只会被看做无病呻吟:被殖民一百年的香港人,一个东方弃儿搞的小破乐队,能有什么深沉的家国情怀呢?
那么一直宣称钟爱摇滚的家驹只好死去。5年后,家驹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意外。这简直像个千里迢迢的阴谋。
二
92年家驹去了日本。据说那里有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那里更尊重原创,能提供更专业的技术。这一切对于家驹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他不喜欢香港的音乐环境,不喜欢天天像个小丑一样参加各种无聊的娱乐节目来扩大乐队影响力,他们是做原创音乐的,是想做重摇滚的,而“香港只有娱乐圈,没有乐坛”。
尽管那时候Beyond在香港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差不多算是红了,黄百鸣的公司还邀请Beyond主演了音乐电影《莫欺少年穷》,里边演叶世荣女朋友的演员当时还是一名小歌手,艺名叫王靖雯。
但家驹还是打算放弃眼前的这一切去新的天地闯一闯。于是他带领着乐队一路风尘仆仆到了日本。他们太想当然了,日本并不是摇滚天堂,日本市场同样流行当道,公司同样要求他们走流行路线。
已经签下合同的他们能怎么办?虽然情况有些不妙,但毕竟比香港还是要强得多的,起码那里尊重原创。那就妥协吧。为了前方的苍翠,且忍眼前的苟且。
但大家的心情其实是压抑的,在各自小小的房间里,黄贯中天天看听不懂语言的日本电影,黄家强天天打电玩,叶世荣学会了抽烟,而一向创作力旺盛的家驹几乎连歌都不想写。
但即使如此糟糕的境况下,他们还是创作出一张高水准的唱片:《继续革命》。
专辑里面有长城,有农民,两首歌都跟冲突文化有关,刘卓辉的词,黄家驹的曲,前者是尖锐的反思,后者是深深的感叹,而前者的灵感,据说与某一年发生的某个重大风波有关。
许多年后,内地的摇滚差不多已经销声匿迹,家驹在歌迷心目中却已经成了神。但是那些圈子里的人,始终三缄其口,打死不承认Beyond,不认可家驹的音乐地位,他们不愿意审视自己的音乐何以陷入如此窘地,却更愿意相信只是家驹的意外成全了经典。
那么只好成全大家,除了继续死去,家驹没有更好的办法。
三
家驹死前的最后一张专辑是《乐与怒》,这张专辑的待遇要明显比上一张好得多,公司为其加大了投资和宣传力度,专辑上市后,乐队开始拥有一批支持他们的本土歌迷。
但是专辑的那一首绝唱《海阔天空》真的成了家驹的绝唱。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家驹真的在三米高的幕板跌倒了,在一次电视台的娱乐节目游戏中,和他同时跌倒的主持人安然无恙,而家驹头部却严重受伤,六天后再也没有醒来。
这是个残酷的黑色幽默:因为讨厌参加无聊愚蠢的综艺秀,所以离开香港去发展,但却死于异国他乡的同样无聊愚蠢的综艺秀。
《海阔天空》成为歌迷心目中的超级经典,你会发现在每一个卡拉ok歌厅里,每一天都会有人唱这首歌。或抒发情怀,也用来炫技。
也许他们还可以做更好的音乐。但也许只是也许。家驹猝死,于是本该拥有许多可能的乐队从此陷入一片混沌。
后来的Beyond三子做的音乐明显更侧重技术,表达主旨也许更加愤怒,可惜受众还是不够,在惨淡经营数年后,加上跟经纪人陈锦添的版权纠纷,终于在1999年宣布解散。
后来他们时不时举办个巡回演出,台上台下同唱一首歌。
后来的后来,贯中和家强因为朱茵吵架了,绝交了,叶世荣因为女友离世变得消沉了,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不时提醒着我们,家驹已经远离。
少了家驹,Beyond便似乎少了一种味道。一种和挣扎、坚持、信念、理想有关的味道。
四
音乐教父罗大佑对香港娱乐圈发出诘问:是谁害死了家驹?他认为是堕落恶俗的香港娱乐圈,正是因为娱乐圈不尊重原创,反而谩骂诅咒原创,让黄家驹心灰意冷,以至远走他乡,才酿成如此悲剧。
罗大佑这话也许不错。但娱乐圈也完全可以反问一句:在高节奏高压力的生存状态下,我们制造快乐,我们教大家放松心情,教大家享受生活,又何错之有?
那么是谁错了?
可惜,我们的故乡,放不下我们的理想。
彷佛身边拥有一切,看似与别人筑起隔膜。
在那些开放的路上,踏碎过多少理想。
……原来是理想错了?
是吧,在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何来高尚纯粹?
那些理想早该隐藏,深埋。
于是我们看到,更多所谓的理想主义者所谓的理想只是徒有其名,他们只不过是打着理想的幌子去进行商业交易而已。而对此,我们早已司空见惯。
于是我们开始亲自配合各种苟且。
所以现在可以确定,是家驹杀死了家驹。
五
家驹在长满青春痘的17岁便已经开始计划杀死自己。从在搬家的邻居丢弃的废物中发现那把破旧的吉他那天起,他便踏入死亡之旅。
他捡起了那把吉他。然后他开始自学吉他,然后他参加地下乐队,然后他被乐队吉他手羞辱,然后他发誓一定要比那位吉他手弹奏得更出色。
他没日没夜的练习,他赢了。但是随着视野的更加广阔,他的野心也变得更大,他雄心勃勃地要组建自己的乐队,出自己的唱片,举办自己的演唱会。
他们的第一场演唱会只需要10元门票钱,虽然是赔本买卖,可是家驹居然很高兴。
家驹是不是很傻?这样一个傻仔,这么有志气,这么有理想,怎么会甘心永远屈居地下?
他已经把音乐、把摇滚当成了生命,为此,他必须要让心爱的乐队长久生存下去,——而在一个摇滚被边缘化的社会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家驹,在被理想遗忘的地方,你活这么累,又是何苦?
可是家驹偏偏又总显得那么开心,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似乎没有他闯不过去的关,没有他实现不了的梦。
六
原本是小岛乐队的经纪人陈锦添鬼使神差成了Beyond的引路人,刘卓辉让他去看Beyond乐队的演出,起初他只看好靓仔叶世荣,觉得他做主唱可能还有戏,不过他还是隐约觉得这个乐队将来兴许会火,于是和他们签约。于是乐队开始“从良”了。
接下来家驹更加急切地实施对自己的谋杀计划,接受了陈锦添的建议,开始考虑市场的接受问题。香港市场不像大陆,大陆有不少歌手靠一首歌就能够快快乐乐地吃一辈子,一年有365个祝福,每个祝福都能买头猪……这一点,香港歌手也没那么幸运。香港的市场太小了,要发展,必须要先活下去。
1986年,Beyond野心勃勃地自费出了第一张专辑,其中的主打歌《再见理想》,写完后,家驹激动得整夜睡不着,他甚至希望把这首歌定为乐队队歌。然而市场却没多少人买账,那时候,大家其实更关心谭张争霸。
家驹当然不会因为出师不利而轻易放弃,此后他们的变化更加明显,开始加入了电子音乐元素,突出歌声和旋律,他们和主流趣味靠得很近了,为了配合新唱片《亚拉伯跳舞女郎》的发行宣传,他们还跑到新加坡清真寺,穿上了阿拉伯长袍。造型扮相颇为奇葩,但总算小有成就,吸引到一些乐评人的关注。
不过显然还是无法满足受众歌迷更加通俗的要求,再加上小公司的竞争力太低,始终无法打榜,没有引起市场足够的重视。
直到加入新艺宝唱片公司,——一家规模不小的唱片公司。很快推出了《大地》。大获成功了,是的,正是那首在1988年北京演唱会唱过的《大地》,回望昨日在异乡那门前,唏嘘的感慨一年年。刘卓辉填词,黄家驹作曲,黄贯中演唱,几乎天衣无缝的结合。那本来是作于86年的曲子,在听到回大陆探亲的朋友的一些见闻和观感后,家驹有了强烈的创作冲动。
冲动是一切艺术创作所必须具备的基本意识。冲动只是表象,萦绕其间的,是骨子里的赤子情怀。
《大地》之后,《喜欢你》和《真的爱你》的广泛传唱,让家驹和他的乐队红了,这两首关于爱情和亲情,但基本和他们喜欢的乐与怒无关了。
也正是因为这几首歌太过流行,多年来一直被大陆“圈里人”孜孜不倦地挖苦。尽管这些年“圈里人”其实日子也过得挺难堪。他们一直在吃老本,且只能游荡在十八线县城去卖唱。他们站在废墟上,严肃地抠出一团鼻屎,弹到台下虔诚的人群中去,于是一片尖叫,所有人泪流满面。于是大家便升华了。
七
但其实家驹并未忘记初衷。他没有被粉丝们的尖叫诱惑,内心深处依旧醉心于摇滚。
家驹很严肃地告诫歌迷们,我希望你们听歌的时候,或我说话的时候,不要跟我斗谁的声音大。他说,不要老叫我们名字,说我们靓仔,多听音乐。
他们在妥协中尝试突破,这时期的音乐,虽然少了许多“正宗”摇滚人士所津津乐道的批判精神,但同样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他们更加成功,到了91年,他们成为香港第一个走进红磡开唱的乐队。
然而这个时候,家驹距离死亡也越来越近。
因为他不开心,他和他的乐队为了所谓的走红,付出得更多的是无聊的应酬,他们正在被无聊消遣。那首《俾面派对》正是表达了这种强烈不满。
而乐队和陈锦添也是貌合神离。乐队并不十分认可陈锦添的方式。在这个时候,一家日本经纪公司向他们伸出橄榄枝。这让他们看到新的希望。
八
实现理想终归是要付出代价的。
疼,保重。这是家驹留给这世界的最后三个字。
疼痛短促如死。希望戛然而止。在同是生日的六月,31岁的家驹用一把理想之刀把自己的忌日也定在六月。
据说日本电视台赔偿他意外死亡的数额很高,已经超过了他们乐队多年的收入。
〇
家驹的猝死注定会被滥情的媒体不停消费,所以后来家驹成了万千人的偶像,拥有如此多的歌迷却又如此清贫的偶像在这世上几乎是个奇迹,所以他理所当然应该成为神。
在家驹为之歌唱却同时感到陌生和新奇的内地,最终成了家驹歌迷的大本营,七零后八零后们似乎觉得欠家驹一个公道,因此要去报复性偿还他。
只是究竟又有多少人真正理解家驹?我们愿意理解的,也许只是那个需要通过歌声提醒的自己,而非家驹。也许一切只是在自作多情。
但是那对于家驹来说也许并不重要,因为他已经化身为号角,永远不再挣扎和绝望,所以只要你偶尔的一些共鸣能为这并不十分美好的世界带来一点光和希望,那便是好的。
然而其实世界终于美好起来,全民已经进入抖音时代,大家不需要愤怒和呐喊,大家只需要口罩。
亡命徒已经死绝,牛仔越来越少,马仔越来越多,所以越来越平庸的我们终究无法做到像家驹那样死去。
只因我们无法像家驹那样活着。
原作于2013.6
修改于2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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