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长安,我需要一匹马。
这个镇上,只有一个卖马人,他是唯一去过长安又回来的人。长安回来的人,卖的马总是更有说服力。
这个镇上,也不总会只有一个卖马人。有两个卖马人时,无马可卖,终会只有一个卖马人。只不过,那些马还是那些马。
卖马人只有一条胳膊,比镇上人的两条胳膊还粗。他的马场很大,长四十里,马儿可以泡出汗来,他却觉得很小,他让人不断地砍树,来扩大他的马场。过不了几年,就要砍到我的岭上了。
卖马人在柳下饮酒,饮这个镇上最烈的酒,柳色和酒色同是金黄一片。饮最烈的酒而不醉的人,是这个镇上最清醒的人。
我走向他,跟他提出要买他的马。
他说:年轻人,买马何为?
我说:往长安。
他笑了,说我来对了,他的马专程奔长安。
他说:去吧,帮我砍一年树,自己挑一匹马,就能奔往长安。
我问:为什么要砍树,马也可以在林中跑的啊。
——这是我怀揣了十几年的问题:马终究要跑出马场,跑进树林,跑上山岭,跑过沙漠的,马场何必非得平阔如野,何必非要砍去树木呢?
卖马人摇摇头,说:树太高,马儿吃不到,砍掉树,草就长出来,那些草一年一生,没有来岁,不懂得何为高大粗壮,那些纤藤嫩叶,匍匐遍野,仰首待食,比树要可爱的多。不可爱的,总要被砍去的。
我说:我等不了一年,我三天内必须启程。
卖马人说:那么,你还有别的财资可以买马吗?据我所知,镇上想去长安的人,没有人能买得起马。
我说:我有鹤岭,我把鹤岭给你。
卖马人笑了:哈哈,鹤岭?鹤翁的鹤岭?鹤翁仙逝后,鹤岭不再属于任何人。
我说:我是鹤翁唯一的弟子,他把所有东西都传给了我。
卖马人仔仔细细的打量了我一下,摇头说:没有,鹤翁并没有把最重要的东西传给你,没有这个东西,你什么都没有。
我站在微凉的蝉声里,迷惑不解。
卖马人笑笑,继续说:年轻人,你杀过人吗?
我摇摇头。
卖马人点点头:所以,鹤翁是高人,但你不是。鹤岭是高人的,高人并没有把他的“高”传给你,所以你并不拥有鹤岭。你将来或许能成为高人,但现在不是。现在,镇上只有一个卖马人,你并没有机会成为高人。年轻人,去砍树吧,明年有了马,去了长安,你也许能成为一个高人。
他顿了一下,转下口气说:当然,更也许会成为一个死人。高人和死人,都比你现在更有资格拥有一匹马。
我说:我三日内必须有一匹马,往长安。
卖马人不语,嘬一口酒,操起弯刀,轻轻割下一块卤好的马肉,放到嘴里嚼。他自言自语似地说:想去长安的人太多,能去长安的人太少,有的马儿在马场上跑了一辈子,也没能跑去长安,却跑到了这白瓷盘中。
他用刀又穿起一块马肉,挥一挥,说:年轻人,要不要尝一尝这些食草饮泉的畜生们的滋味。草是绿的,马肉是红的,你猜,我的胃肠是什么颜色的?长安和它一个颜色!
我握紧剑柄,说:三日内我必须有一匹马。
卖马人吐下一口酒,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去长安何为?
我说:救人。
卖马人冷哼一声说:救人?何人?
我说:必救之人。
卖马人说: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我说:所有!
卖马人说:好!既然如此,一条左臂,换一匹马!
我脱下长衣,露出臂膀,夕阳下的马场,红光一片。卖马人看着我,冷冷地说:我没有快刀,割不下你的长臂。
但我有,一把长剑,削铁如泥。
我在黎明前醒来,苍穹中,无数的星星望着我,恍若幽灵。望着我的还有一双大眼,那是一匹马的眼睛,比星星还亮。那匹马嚼着从地上啃下的青草,那些青草,沾染着我的血腥。
卖马人说:我原本以为,你要砍的,是我的左臂。
我说:你没有左臂。
卖马人笑笑说:现在你也没有左臂了,但你有了马。
我说:这很公平。
卖马人说:不,这不公平,但很合理。你不伤人,但伤自己,这是鹤翁教不出来的德行,这是一种耻辱。你对这种耻辱心安理得,却是一种鹤翁也没有的强大。
我沉默了一下,问道: 你要人胳膊何用?
卖马人说:长安有句谚语,说一条胳膊的人,总比两条胳膊的人强壮,聪明,凶狠。你会成为这样的人。
我说:我是问你,胳膊对你有什么用。
卖马人一笑,说:长安的权贵和富人,有的喜欢搜集古董,有的喜欢搜集象牙,有的喜欢搜集美女,他们并不喜欢这些古董、象牙和美女,但他们喜欢别人无力搜集这些东西的感觉。我喜欢他们那种感觉,我喜欢搜集左臂。
我说: 但你没有左臂。你搜集的是嫉妒和痛。
卖马人狂笑:哈哈,年轻人,此去长安,你会发现,长安到处都是没有左臂的人。你将来如若不死,也会爱上搜集嫉妒和痛的。死心塌地的爱上!
......
曦光中,卖马人继续去喝他的烈酒。爱饮烈酒的人,都是求醉的人,卖马人日日饮而不醉,或许,他只是在想念一条左臂。
卖马人还说,我应该给我的马取一个名字,每一匹去长安的马,都须有一个名字,名字上鞭痕累累,以防迷失。
我未曾去爱我的左臂,又何必去强爱一匹马呢?!所以,我的马,名为无名。
我用最粗的鞭子,抽打他。
奔往长安的马,用长鬃藏起深疤,啸声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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