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死亡通知书时很不高兴。倒不是怕死恋生,而是这一纸通知把我的整个人生计划完全打乱了——各种远景的和近期的。远的你们都知道,我素有忧国忧民之心,近的则是自忧。前天才把自己第一个五年计划制定出来,详细到什么时候还债,年收入多少和保持多少血压体重等基本的细节指标。
前天老婆子恭喜说,老头子,党的政策就是好啊。才公布的,明年开始,百岁老人每月可以领三千块钱——哗擦,这么多,等于村长一个月的烟钱呢。马上过年,千万注意身体,咱不能在最后一步脚上浪费了组织的恩典。我说是吧,那我再扛扛,听说一百二十岁生三胎的奖励更高。
黑白无常进来时我正做着和女神对歌的美梦。认识这两小鬼是由于每次轮回都是他们办的手续。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阴间的人事关系可以万年不变却没有谁因为前途黯淡而怠慢工作或者辞职。万年不提拔的家伙,还有工作激情吗?
他们对我笑笑,王兄好浪漫,兄弟们给你道喜。然后掏出请柬让我签收。
王八一吾弟:奈何桥一别,转眼九十九载矣。滚滚红尘,混混噩噩,吾弟壮志未酬,如之奈何。今本王三梦已醒,君阳纪亦满。值此月明星朗、和风清露之夜,特遣黑白无常迎君轮归,以慰相思之苦并议君之后世。见字速速动身,本王森罗殿设宴以待。年月日。
下面是那个见之丧胆的大黑公章和生死薄的复印件。
看生死簿上的日子,白纸黑字,真是佳期到了,有点留恋不舍。对黑白说道,这就走么,可否通融几个时辰?
黑无常笑道,王兄何太痴也。岂不闻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畏死恋生人之本性,生之时碌碌无为,悲观厌世,至死方知分秒可贵。就再给你三纪阳寿,以兄之心气,亦不能尽扫人间妖雾,廓清世上奸人。便是兴家旺族,欲尽人伦也难可为。何不及早放手,早日归去图谋轮转。
我哑然,苦笑而已。
白无常也道,黑哥说的极是。况我等职责所在,万难从宽。王兄莫非还有心愿未了?
我只好笑笑,算了,不说也罢。走吧。
二鬼一左一右,携我出发。
随着路程深入,月光越来越模糊,始有阴风侵蚀过来。虽没有荆轲赴秦的悲壮,那份悲凉却是一样的感觉。吾本邯郸士,只役死河湄。不得家人笑,劳君行路悲。如此仓促一走,正是“不得家人笑”了。一路无话,胡思乱想匆匆赶路。忽听见黑白长出一口气说,王兄且歇,到了。
一抬头,黑压压高耸的城墙在前面矗立,上有三个大字“酆都城”,触目惊心。正看着,白无常拿出一面旗儿,轨迹繁复地挥舞半天对上暗号,吊桥缓缓落下——这就是奈何桥了。到桥边,赫然一副对联,“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鬼归来”。我边走边问道,白兄为何不给鬼卒配上手机,还用这样方法开门?若有人看清挥旗手势,岂不是天大漏洞?白无常叹气,王兄有所不知,这差使是我兄弟身家性命,半点不敢疏忽的,每次进出都有新的交代。前几年倒是配了那东西,又收回来了。一是经费有限——我兄弟做的是要命的差使,得罪人多,外水是没有的,比不得坐公堂管档案的那些家伙。机构改革后预算外的混蛋又卡得死死。二来垃圾信息满地飞,有新卒私开城门与外面野鬼混到一起。还有被贩到西洋地狱去卖器官的。还是这样好,尽在掌控。
说话间已到桥头,城门上又是一联:慧炬照千百劫,三生普盖;远程隔十万亿,一念横超。转头回顾,奈何桥在身后迷雾中象个模糊的圆环,色彩斑驳若有若无;又象个巨大句号。窝囊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再多眷恋、无奈和感叹,都在那厚重的迷雾中散去。那个句号烟圈一样越来越模糊,最后离我而去。桥的两边,连着历史和未来。逝者如斯,未来会怎么样呢?
进城门,拐进一条幽长街道。房子都没有门牌号码,却各有奇怪的名字。一个院子名叫“大智即愚”,对联写的是:方庆世人皆愚顽,又悲己身为呆痴。黑无常见我奇怪,解释说,这里关的都是聪明狡诈之鬼。天条律令,六道轮回,凡投胎前必喝孟婆汤以忘前世。可他们老是才过桥就把汤吐出来——就象你喝酒一样。但有连续三世不喝汤的,偷奸耍滑有伤天德,必罚为白痴。王兄你已有一次,可要小心了。
说话间又到一处,院中一亭一井,旁有一碑二字为“盗泉”。对联曰:苟全性命于俗世,莫求闻达在公卿。有人在那里打水喝。白无常说道,路途遥远,王兄口渴不妨稍喝一口。我大感奇怪,因问道,此水可饮么?黑无常笑道,当然。此水味甘且醇,可以养心润肺,平气舒肝。但有一样坏处,喝了便做不了官。兄不闻志士不饮盗泉水么?此即无志之水也。我一听大喜,色上眉梢,狂喝不止。
过盗泉,就是专为做官者所设之“嗟来食轩”。有一联道:为官为匪为巨盗,难免嗟来之食;是人是鬼是冤魂,但求此去心安。大概官吏如鼠啃遍天下,难免有倒霉忍辱嗟来之时。可见做官艰辛。又因自古官匪成王败寇,本质没啥区别,所以放在一起。既喝盗泉水,不受嗟来食,离去不表。
转过一巷,见一院和别处大异。院中人赤身露体,手持利刃在身上乱刺,挖下血淋淋又随便粘在身上。院名“败絮黑心”,有一联,“机关算尽挖人肉,呕心沥血补己疮”,却不怎么工整。黑无常笑问,王兄可知道这些都是不简单的人物,全是世上巨商大贾,福布斯上有名的。
哦?自伤为何?
白无常笑,挖肉补疮啊。生意人,心最黑,前年赚钱后年说。在世上投机拐骗,丧尽人良赚不义之财,岂不是挖尽天下人之肉补一己之疮?此即因果报应,地网恢恢。
一路聊来不觉寂寞,又见无数院落,各行各色鬼魂所居。不能一一备述,世间因果祸福之理却已明了。这些院落类乎人间拘留所,按物以类聚鬼以群分原则,分门别院关押。待拘留期满,阎王审批后发往各处。或地狱,或投胎,做鸡做狗或做人,各凭修行。
正踉跄前行,忽听有人叫我。侧首一看,是一朋友之妻。看那院子,没有对联名字,只是画着两个骷髅相抱,一个象狼,一个似蛇。看那院落,里面又分了三个小院,一个关着男人,一个全是女人,一个有男有女。正欲上前搭讪,黑无常拉住道,老王不可。这都是世上痴男怨女化成的厉鬼。爱情二字,天上地下无有评论,所以没有院名和对联。你们阳间那些病我们也束手无策。快走,快走。
须臾到森罗殿,有鬼卒看过通知书和生死薄,然后往里通报。殿旁高悬一联,写的是:森罗万象,本来无生无灭尽;世俗千嗔,自然有起有沉沦。正想那话头,里面说,请进~
进得大殿,阎王笑笑说,且坐,正开发放屁书生。原来三十年前那书生报道之时,恰逢阎君肠胃不通偶放一屁,该才子做了一篇美文赞道:伏维大王,高耸金臀,宏喧宝屁,依稀乎丝竹之声,仿佛乎麝兰之气。臣立下风,不胜馨香之至。骗老阎高兴,送了它30年阳寿。谁知那小子不珍惜白捡的寿数,在世上胡作非为。今年来时又让门上传报,“告诉大王,30年前做放屁文章的书生又来了”。森罗殿上个个生气,老阎甚感没趣。
闲坐无聊,把眼睛到处乱看,触目惊心。那里早烧好了油锅,还有各色不知名不知何用粘满皮肉的刑具。水火棍上都有催人泪下四个大字,油锅上也篆着油深火热,狼牙棒上篆着赶人至深,钉人骨头的钢钉上篆着刻骨铭心……正看着,见判官一声大喝丢下令牌,小的们,把那放屁书生绑赴油锅,执行炸决。只听扑通一声,那才子落入油锅,在里面挣扎呼号,身体油条一样膨胀,声音愈号愈低终致不闻。
稍倾判官大喊,王八一何在?
我站起来,老王在此。
且念念你的善恶本!某年月日在某地…某年月日在某地…作奸犯科,恶贯满盈…
什么,我一跃而起,你搞错了么?
判官不悦。善恶本什么时候错过?要想我不知,除非你不为啊。
可真摸不着头脑。善恶本确实从没错过,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做下了这样的滔地大恶。再说我也没这能力啊。
拿我看来。阎王拿过善恶本,轻声念道,某年月日于某地…某年月日于某地…
且慢,我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报上看到的那个案子。因与罪犯重名,让同事笑话很久,所以记忆深刻。
将原由备细祥述,阎君判官均感意外。拿本核对,果然两个王八一。判官大怒,急传办公厅主任、秘书牛头、马面。经查,就是那已成油条的放屁书生。因外号太著熟客回头,把审核工作给忽略了。再核,我还有三十年阳寿未尽,该发往人间,纵享高龄补贴的丝滑。
是夜,黑白无常陪我重返阳间。却因为人间早过几日,皮囊腐败,早拉去火化了。灵堂已设,乱糟糟一片吊唁人群。没奈何与黑白无常说道,二位且回,把这里情形告诉老阎老判,再做主意。黑白点头,也只好如此。王兄珍重,我们先回。实在无聊,可去网上泡妞混日,青天白日见光过多,元神尽灭就不得救了。
自此我昼伏夜出,日里在家避光而藏,晚上就溜到网上消遣。有天又遇见黑白公干,方知阎判二君经慎重考虑,为维护森罗殿伟光正形象及领袖威信,决定此事不了了之,听任我自己游荡。反正放屁书生已经炸无对证,死亡通知书上又有我亲笔签名。王兄好自为之,兄弟帮你不上了——谁叫你那样爽快就签字了呢?
我怒了。做了孤魂野鬼还是我自己的错——不爽快签字你们干么?不行,我要上访,这么明显的冤情,如来佛来我都不怕,你们必须给个说法。
黑无常拉下脸道,王兄勿要不知好歹。一场法事做完,哪个庙里没有一群冤死的鬼?你要好说呢,那就一切好说;要是想当刁鬼,那也由得你去,我们有的就是手段。阎王怕小鬼的故事,几万年我都不曾听说。
我气急大怒,揪住小黑质问,好说是怎么说,不好说又是怎么说,给我说个清楚。
小黑笑道,老王你记清楚了:你那娇妻七十五岁,还有十年好日子。不好说的话么,就是我担心你会坑惨了他。
你们自己干错了事,反要对我大搞株连?这不是比阳世更加黑暗么?
白无常劝说,王兄不可妄断。判官大人怎会做此等狭隘之事?即使哪天真的勾了嫂夫人的簿子,那也肯定不是故意。我猜,应该是断案劳累精力不济,那笔误碰到的。
我一腔怒火满腹无奈,全化成一声叹息……那么,麻烦二位给点建议我罢。
黑白齐笑,王兄,这就对了。近期地府大会,三界六道都有贵宾,万万不可触碰霉头。一切等大会胜利之后,再来从长计议。这段日子,可去六星城中暂住,我用维稳经费给你支付。那六星城里,茶社、酒馆,趣人不少,徐公孰、小芳都是极好客的。答应的话,我们还特许你给嫂夫人托个美梦,阳世马上就要过年了呢。
我说好吧。但有个屈死的朋友,叫做绝对不煮牛,你们能帮我招下魂么?
黑白二鬼笑道,王兄放心,你一到六星我们就开始作法。我二人言出如山,从来不说鬼话。放心、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