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
傍晚时分,我在街心花园散步,一只看似饥饿的麻雀落在喷水池中央的雕塑上啄着上面的积雪。街角突然传来鞭炮声,它惊叫一声,慌里慌张飞走了。
老铁喜欢鸟,更喜欢学鸟叫,画眉喜鹊白鹭云雀什么的,他模仿得惟妙惟肖。
老铁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从他身上的亚麻西装和雪茄,还有他无所畏惧的眼神和口气就可以看出来。我打心里高兴,为有这样的朋友感到自豪。
老铁已经八年没有回嘉定坊了,他走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他会出人头地。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没有错,他真的出了名,名字时常出现在国内顶级的报刊杂志上,对了,他还登上了《时装周刊》的封面。
老铁走后两年,我便成了家。成家不久,每天下了班不管刮风下雨,我会在街心花园散散步。我站在花园的某一处看蜜蜂蝴蝶和飞鸟,看花开花落,也看人来人往。最近,我散步的时候,脑子里反复想起老铁说的那句话。
八年前,我送他去车站,车要发动的时候,他突然从车窗探出头大声对我说,“喂,小于,你知道生活是什么吗?”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被汽车带走了。
就在前几天,老铁突然打来电话,约我在SEVEN酒吧见面。我提早半小时收拾文案,待下班铃声一响,第一个跨出办公室。
我在那间办公室待了九年,每天早晨八点四十五分进门,烧水,泡茶,擦桌子上的灰尘,九点准时上班。中途一个小时的用餐时间后又接着上班,直到下午五点,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我每天西装革履,指甲修剪得像半月那样完美。我骨架瘦小,面色白皙,说话嗓门纤细柔弱,综上种种,比我年轻的同事也叫我小于。
离老铁见面的时间尚早,我站在雕像不远的地方看那只麻雀还会不会飞回来。等了半天,也不见踪影,索性朝草坪方向走去。
两个月前,草坪还郁郁葱葱一片生机盎然的样子。现在,那些马尼拉草已经被风霜抽干了水分,呈现出衰败的景象。我扫了一眼那些枯黄凋落的草,那个问题又从我脑里冒了出来:生活究竟是什么?说实话,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我想,应该把它归属于哲学范畴去感悟,或者说去觉悟本性的欲望,去认识并思考这个世界。比如时间、空间和自我之间的问题。我讨厌烧脑的哲学,它总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我喜欢诗歌,普希金、雪莱、拜伦,还有卧轨自杀的海子诗集我都有。和安安谈恋爱那会儿,我经常念诗给她听。安安很痴迷,我偶尔也写一两首送给她。她收藏起来,背着我把它们塑封在一本特制的相册里,结婚那天,她连同本人一起交付给我。我激动得满脸通红。后来安安变了,她不再和我谈论诗歌,甚至反感我写诗。她张口闭口就是房贷,再不就是孩子的尿不湿、米粉,还有柴米油盐。有很多次,我试图念诗给她听,她要不是用锅铲把锅敲得当当响,就棱起眉头瞪我一眼。生活究竟是什么,我想安安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记得有人说过,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曾经和老铁去过玉龙雪山,我们也一起爬过黄山和华山。有年我们去广西,恰逢三月三布洛陀的诞辰,老铁和当地的青年男女聚在一起纵情唱歌,跳竹竿舞,后来我们又在江边的小角楼上饮茶喝酒。
我就是在小角楼上认识安安的,她当时端着一碗酒落落大方朝我们走来。老铁喝醉了,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待安安靠近,他背上像长了眼睛,突然抬起头,面色通红,嘴里叽里呱啦不知道在嘟囔什么,之后又像死猪般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安安被老铁逗乐了,她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像裹了一层蜜,甜得醉人。我目不转睛看着她:高挑的个头,鹅蛋脸,皮肤白净,笑的时候露出一颗小虎牙。她头上戴着银质花冠,身上一件藏青色右衽偏襟上衣,下身穿一条膝盖带洞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平板鞋。
那时的安安多么迷人啊,特别是她双手支着下巴听我念诗的时候,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现在,我偶尔也会在心里默默地念几句,这样能给我带来些许的安慰。
寒气越来越重了,一群中老年妇女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跳起了广场舞,高分贝的音乐打破了原有的宁静。往天待不到这时候,我便到对面的站台坐6路公交车回家。今天例外,我有理由不回家——我要与老铁见面,我们已经八年没见过面了。
时隔这么多年,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出我来。我边想边朝酒吧走去。SEVEN是家高档酒吧,就在街心花园附近,我每次散步的时候都忍不住朝它瞄上几眼。看着那些穿着时髦,有着精致装容的男女在那儿进进出出,我便自觉形秽。我渴望进去坐坐,哪怕只坐一小会儿。可每次走到门口,我又像随风摇曳的枝叶把脸避到一边。
老铁原来并不被人看好,至少安安这样认为。安安总说老铁吊儿郎当,身上有股歪风邪气。
不得不承认,老铁身上有一些恶习,比如吸烟、纵酒,见到漂亮女人就挤眉弄眼露出一副色眯眯的模样。平时他嘴里喜欢叼根牙签,戴副暴龙太阳镜挽着手臂斜靠在嘉定坊街心花园的廊柱上晒太阳,有时躺在草坪上学鸟叫。老铁还喜欢赌钱,有次玩牌,他不光输光了自己辛辛苦苦摆摊挣来的钱,还把身上的衣服和裤子输掉了。知道的人都取笑他,可他呢,叼根牙签满不在乎地说:“唉唉,你们真没见过世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还穿着条裤衩吗,我好歹也算守住了做人的底线。”
老铁就是这样的人,即便再穷困潦倒,也表现得乐观向上无所畏惧。所以,他有今天的成就,绝非偶然。
跳广场舞的那群中老年妇女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扭动着不太灵活的腰肢。我用两团卫生纸塞住耳朵,声音还是会灌进耳朵里。我加快脚步想摆脱这个地方,甚至摆脱嘉定坊,像老铁那样出人头地,或者像鸟一样飞到远方。我扫了一眼这个灰蒙蒙的城市,这里的一草一木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这里的楼房越建越多,街道越变越窄,也越挖越烂。不是今天铺设废水管道,明天就要抢修电缆或煤气管道。地面填了又挖,挖了又填,一年四季,尘土飞扬。
我眼里充斥着灰色,人变得沉闷起来。我越来越讨厌与人交流,我的性格带着忧郁色彩。我喜欢在纸页上写写画画,把情绪写成一首首诗。我确定自己这样做了,我把它们装进信封寄到报刊或杂志社,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
上报刊杂志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啊,我由衷佩服老铁。我曾经拿着印有他头像的杂志逢人便说,“你们知道吗,他是我朋友,我叫他——老铁!”他们不以为然。只有安安表现得异常激动,她见我到处宣扬,浑身颤栗地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杂志,把它撕得粉碎。她说,“老铁老铁,就知道老铁,你干嘛不和这该死的老铁过日子?”
我不知道安安为什么反应如此强烈,她有什么气,完全可以撒到我身上,何必拿人家老铁出气呢。
我走到酒吧门口,隐藏在心里的自卑感又莫名其妙钻了出来。我犹豫再三,还是鼓足勇气迈了进去。
酒吧里的人并不多,他们三三俩俩合围在一起,钢化烤漆印花的玻璃弹簧地板在变幻的灯光下呈现出五彩缤纷又有几分迷幻的色彩。为适应里面的光线,我停在门厅处朝里张望。
“嗨,小于,是你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迎声扭头,一个高出我大半个头的人像堵墙立在身后。我揉了下眼睛,没错,他就是老铁。
老铁手里夹着雪茄,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水味。他笑眯眯地盯着我,一只手像八年前那样很随意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们寒暄了几句,他便拥着我到吧台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嘿,小于,你想喝点什么?拉菲、XO,还是马爹利,又或者――威士忌?不过不知道这里的威士忌有没有我在国外喝得纯正。如果你觉得这酒太烈,可以在里面兑点苏打水,或锂盐矿泉水。不过我喜欢喝纯的,你呢?”
“你自己喝吧,我要杯水就行。”
“那怎么行!”
“你――也知道,我一向很少喝酒的。”
“既然来了,哪有不喝的道理。”
我不想扫兴,再说,我还从来没喝过洋酒呢,也真想尝尝那酒的滋味。
“那就来一点威士忌吧,对了,多加点苏打水。”我说。
老铁挤眉弄眼地盯着我笑了笑,他整齐的牙齿似乎比以前更白更有光泽了。老铁朝服务生打了个榧子说:“嗨,来两个半杯威士忌,外加一瓶苏打水。”
老铁的声音似乎带有魔性,他的声音刚落,酒吧里的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我们,最后都落在老铁身上。老铁微笑着点头向他们致意,有几个女人托着酒杯摆动着腰肢主动走过来。她们衣着考究,戴着各式各样光彩夺目的首饰,皮肤亮晃晃,可以照见人影。老铁端起酒杯和她们碰杯时说了声Cheers,女人们也跟着应和了一声。她们可能害怕弄花口红,一面尖着嘴小心翼翼地喝酒,一面从杯子上方对老铁抛眉眼。老铁也没闲着,他的眼神积极地和她们互动,我在旁边像个局外人。
女人们喝完酒并没有走的意思,她们找各种话题与老铁攀谈,老铁穿梭在她们之间游刃有余。我无聊地拔弄着杯子,用食指的指甲轻轻敲击着杯身,清脆欲耳的声音让我暂时忘掉了眼前的寂寞。
“好了,好了,我亲爱的姑娘们,我暂时不能陪你们了。你们看,我今天约了朋友,他正等着我,我再不去,杯子恐怕就要被他敲碎了。”
老铁说完,从女人堆里抽身出来。女人们不友好地扫了我一眼,便悻悻地离开了。
老铁重新回到我身边坐下来,他轻呷了口酒说:“这酒还不错。小于,你真不该往酒里兑苏打水。”
“你知道我酒量不行,喝不了烈性酒。”
“唉唉,小于,你还是那样——没一点变化。”
“怎么没变化?你看我已经谢顶了。”我低下头,把光秃秃的头顶露给老铁看。
“掉一点点头发不碍事,人嘛,只要过得顺心就好。”
我“唔”了一声。
老铁高兴地说:“来,小于,为我们的快乐时光干一杯!”
“cheers!”
“cheers!”
我们的酒杯碰在一起。
“你和安安真结婚了?”
“是的,你走不久,我们就结了婚。半年前,我们才有了孩子。”
“安安和孩子都还好吧?”
“安安奶水不够,孩子成天哭个没完。”
“可以喂牛奶啊。”
“孩子对牛奶过敏。”
“哦,半岁,应该适量加点辅食了。”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你是不是也结婚生孩子了?”
老铁笑着说:“不不不!我不会结婚的——我是独身主义者。”
“其实,结婚也没什么不好。”我小声说。
“小于,你应该到外面去走走看看,去尽情享受生活。否则你推崇的自由,只会陷入空谈主义。”
“我想——结婚和自由并不冲突,如果你遇到合适的女子,我相信你也会有结婚的想法。”
老铁笑着说:“我自由惯了,可不想被哪个女人拴住脚。”
“总有一天,你会认为我的话是对的。”
“我可没说你的话不对。只是我们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或者说对生活的理解不一样。你喜欢安稳的生活,我追求的是公平、自在。”
我抬头看了老铁一眼,他对我挤了下眼睛,露出一脸的坏笑。
“老铁,收起你那套勾引女人的把戏,我可不吃你这套。”
老铁哈哈大笑起来,他边笑边把手抚在自已结实的胸肌上,好像我的话使他把胸肌笑痛了似的。我脸红筋胀地坐在那儿。老铁看我一眼赶忙说:“唉唉,小于,你还是那么可爱!”
后来老铁又要了半杯威士忌,他晃荡着杯里的酒看着我说:“小于,你过得幸福吗?”
正如老铁说的,每个人看问题的视角不一样,对生活的理解和要求就不一样。生活是什么,幸福又是什么,没有绝对的定论。
“你今晚住哪儿?”
“嘉州宾馆,报社给我订好了房间。”
“要不去我家吧,如果安安知道你回来,肯定会责备我不带你回家的。”
“这次不行,我待两天就走,过会儿还得跟一个人见面。你带我向安安问好,空了我会去看她和孩子的。”
老铁拒绝了我的邀请,我抱着孩子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孩子睡眠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安安出门时再三叮嘱,要我照看好孩子。
孩子平时都是安安一个人带着,安安也不容易,结婚那两年,双方父母天天催我们要孩子。说心里话,我们也想要个孩子,尤其是安安。她从广西过来一直没有上班,便有一大把的闲置时间往我单位打电话。领导警告我,如果家里的事情解决不好,就不用去上班了。我不能没有工作,我和安安需要钱生活,我每月除了给双方父母一定数额的生活补贴外,还要定期交付房贷。
我想若是有孩子,安安就不会那样无聊了。我们买了好多婴儿用品,可是安安一直没能怀上。医生说安安的输卵管堵塞,需要灌洗输通才行。安安每隔半月去医院通一次输卵管,也吃中药调理。药渣堆成山,安安依旧没能怀上孩子。
安安被折腾得精疲力竭,我对安安说:“安安,我看还是算了吧。很多丁克家庭,他们也没孩子。”
安安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打我说:“你是不是对我失望了,你这个没良心的……”
看到安安伤心欲绝的样子,说实话,我心里很难过。
我说:“你干嘛这样说呢,我是心疼你,你应该知道的。”
“你心疼自己不能做父亲吧,是不是?”
我上前想搂住安安,被她用胳膊肘撞开了。我从没见她哭得那样厉害过,我站在旁边束手无策。
随着治疗次数的增加,安安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每天下班后,想着又要回家面对安安,我就不由地紧张。后来听人说做试管婴儿成功率大,我便陪安安去试试。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和安安结婚几年后,终于有了个孩子。
说到孩子,我从酒吧回来的时候,竟然忘了买米粉。安安非常生气,她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我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她把哄睡着的孩子递给我冷冷地说:“好好抱着,要是把孩子弄哭了,我和你没完。”安安揣上钱风风火火出了门,她要赶在商场九点关门之前把米粉买回来。
我抱着孩子慢慢走到窗前,眼看就过年了,小区大门口挂了两个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来摆去。
“啪、啪啪!”不知谁家的小孩在楼下放鞭炮。
孩子惊醒了,他虚开眼睛看了我一眼,扯开嗓门哇哇啼哭。我把他抱回客厅,又从客厅抱到厨房,再到卧室。一点作用也没有,他不停地哭着,而且越哭越厉害。
我想不到其它办法,只好念诗试试。我拿出雪莱诗集随便翻到一页便开始念:
《致云雀》
祝你长生,欢快的精灵!
谁说你是只飞禽?
你从天庭,或它的近处,
倾泻你整个的心,
无须琢磨,便发出丰盛的乐音
孩子停止了啼哭,他用泪汪汪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又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我又开始念:
你从大地一跃而起,
往上飞翔又飞翔,
有如一团火云,在蓝天
平展着你的翅膀,
你不歇地边唱边飞,边飞边唱。
孩子已经没有再哭了,我正感到欣慰,突然发现不对劲。孩子紧闭着嘴,眼神发直,小脸蛋憋得铁青,胸口起起伏伏不停抽搐。简直把我吓住了,我赶忙掐住他的人中,好在过了十几秒钟,他又“哇”一声哭出来。
不知道安安几时站在门口,她把米粉放在餐边柜上冲过来一把抢过孩子说:“你——你想对他做什么?他可是你的孩子啊,你这狠毒的人!”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是哪样?”安安扫了一眼摊在桌上的诗集。
“我真没有对他做什么,他哭得太厉害了,我想——念诗给他听,兴许——兴许他就……”
“诗诗诗,让他妈的诗统统见他妈的鬼去吧。我可怜的孩子啊,要是妈妈回来晚一点点,兴许你就——就没……”
安安话没说完就跟着孩子一起哭,她们的哭声织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笼子,紧紧把我困在里面。我脑子发紧发痛,像要炸开一样。
我揉了揉太阳穴,老铁突然从我脑子里蹦了出来,盯着我一脸坏笑。
临出门的时候,我看了安安一眼,她还在哭,我径直走出家门。
“老铁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站在楼下不远的路灯下一口一口吸着烟,安安抱着孩子在窗户前走来走去。孩子还在抽抽噎噎地哭。
雪越下越大了,我灭掉烟,长长吐出一口气,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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