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紧跟在几声闷雷之后，打在玻璃窗上叫醒了闵兰。卧室窗帘四周露出的光线，如同破晓的熹微。打开床头灯，闹钟上显示已经是早晨九点多钟了。看样子光线暗是阴雨天的原因，这倒是个适合睡觉的天气。昨天公休日她出差，今天休息。感觉特别解乏，她这一觉睡到天亮。哦不，当中醒了一次，迷迷糊糊看见丈夫正在地毯上捡他俩的内外衣服，上床前不管不顾地甩了一地。闵兰要痛痛快快地伸个懒腰，一伸胳膊抻腿，全身酸痛骤然而至。她回味着昨夜的事情，这时候肚子咕咕响起来。
这趟出差去得不远，本来安排是两天，但大家齐心协力，昨天一天就完成了任务，为的是空出第二天去游玩采购。闵兰却连夜赶回家。她不是要给丈夫一个惊喜，而是要突然袭击，查他的岗。到了家门口，她用钥匙小心翼翼地转动锁眼，不让它发出声响……
之前，她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查岗。进门发现一双细高跟鞋，年轻女人穿的款式。她脱下鞋蹑手蹑脚往里走。客厅里电视开着，丈夫坐在电视前的沙发上，背对着她玩手机，卫生间里有人洗淋浴，传出沙沙水声。她恼怒地冲过去，冲着丈夫后脑伸出两手，又僵在那里，没想好要把他怎样。她活到中年，深得父母和丈夫的宠爱，生活平顺。难得遇到生气的事情，都不知道怎么发泄。这时卫生间的门开了，丈夫的女儿、已经在外面买房住了的丫丫，裹着睡袍、包着头发出来，“妈”字刚出了半声，看见这一幕，以为闵兰是要从爸爸的背后蒙住他的眼睛。她捂着嘴使劲忍住笑，闪身躲进自己的房间。闵兰及时收手，把脸拱进丈夫的肩窝……
这第二次查岗，轻轻开锁进了门，看见灯都亮着，丈夫坐在书房的电脑前，家里静静的没有任何异常。丈夫听到动静转身看见闵兰，有点意外，站起来坐在桌子上说：“不是说出差要两天……”话没说完，发现闵兰的神情就像做了坏事被发现了一样。他醒悟过来，也不管闵兰还没有吃晚饭，二话不说扑过去，拦腰扛起闵兰进了卧室……
这一夜闵兰高潮迭起，酣畅淋漓，但也感觉到了丈夫的激情带有报复性。他被惹急了还真有点脾气，平常就是个暖男。闵兰带着胜利的笑容，未着一丝去卫生间洗澡。丈夫肯定在那里放好了干爽的内衣裤和家居服，漱口杯里接好了水，牙刷上挤好了牙膏。走过餐厅，餐桌上铺着咖啡色格子布，保温壶里有热奶，盘子里有豆沙馅小面包和煎鸡蛋，都是闵兰喜欢的。桌上花瓶里插着一支向日葵，闵兰记得出差前插的是月季花。花瓶下面压着丈夫的一张留言：“订了两张晚六点的电影票，片名暂保密。散场请你吃夜宵，要打扮得美美哒。”字体娟秀像女生写的，落款处画了一个挤眉弄眼吐舌头的表情。
外面的雨下得舒畅，闵兰不喜欢雨天，满世界湿漉漉，积水磨唧唧的，但她喜欢清新的空气。打开窗户，她美美地坐下吃早饭。闵兰是妇联的宣传干部，电视新闻是每天必看的。房间装修时丈夫专门在餐厅墙上装了彩电，她边吃边看，新闻上说今春风调雨顺，预兆着又一个丰年。她注意到了这些内容，《近年离婚率小幅攀升》，《年轻人实际婚龄越来越晚》，《国内婚姻形式趋向多样化》……
丈夫好端端的，闵兰为什么会查他的岗？其实她心里明白，丈夫的婚姻思想既不好，行为也不端。他们是再婚家庭，各带来一个女儿，两家的条件可算门当户对。丈夫名叫温仕，是事业单位的一个主任科员。他在事业上没什么野心，工作上就总能忙里偷闲。闵兰和温仕开始恋爱不到半年，就发现了他有一个红颜知己。温仕用微信给这个红颜发的一首祝贺生日诗，被闵兰无意中看见了。没等闵兰质问，温仕就交出了手机里存着的，给那个女人写的几百首诗。几百首啊！写得直白、热烈、动情，甚至肉麻，当中多次提到两人要“心灵相照到白头，黄昏目送落夕阳”，类似的意思。虽然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根本算不上是诗，但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闵兰读着依然动心。温仕也曾给闵兰写过一些诗，却都干巴巴的没有诗趣。闵兰没有嫌弃，反倒觉得难为擅长写公文的他了。
写了那么多情诗，闵兰知道温仕和他的红颜不是一般的渊源。他同时和两个女人恋爱，闵兰却不知道怎么表达愤怒，嚅嗫着说：“那么……你应该和她结婚呢。是不是我耽误你们了？”
“啊不，我和她只是聊得来。我们都笃定不会影响对方的婚姻。”温仕这话透露出那女人是有家的，闵兰莫名地觉得稍微心安。
温仕又诚恳地说：“既然你在意，我就断绝和她来往。”说着他当面主动删除了红颜的所有联系方式，还有那些诗也都删除干净了。
然而，他们婚后闵兰依然偶尔听到有人说，在某处看见丈夫和那个女的一起。这就有了闵兰对丈夫的第一次查岗。后来听丫丫无意中透露，当时她爸爸是刚回到家。过后闵兰问丈夫那天下班后去哪了，第二天又问一次，两次回答的不是一个地方。她隐隐觉得丈夫在脱离她的视听范围时，很可能和那女人又恢复联系了。
吃完早饭，闵兰忽然想起昨晚她突然回家时，丈夫回身有意识地坐在桌上，挡住了电脑屏幕。而且，他半夜起来捡了衣服，好像很久都没有回床睡觉。闵兰去到书房，看见电脑屏幕黑着，但主机箱上面的灯亮着。看样子丈夫忘了关闭电脑，她很容易就启动了屏幕，果然看见了丈夫和那女人一起的信息。他们去过市郊偏僻的一些地方，包括闵兰昨天出差当天。他们见面都是白天，丈夫从不夜不归宿。从他们夫妻生活的感受上，闵兰基本上能够肯定，丈夫没有身体出轨。
中午，丫丫来了，放下雨伞打了招呼就进了厨房，估计是她爸爸让她来照顾继母的午饭的。丈夫本来已经把罐装的“佛跳墙”放在蒸锅里了，蒸热后就能和电饭锅里保温的米饭一起吃了。
丫丫是小区对面市级医院的心理科医生，和未婚夫已经计划好年底结婚了，同时她还大大方方地和自己的一两个男闺蜜保持往来。“男闺蜜”这个词让闵兰暗笑，闺房是用来屏蔽男人的。男人成了女孩的闺房密友，闺房还不倒塌吗？
听着丫丫在厨房忙活的声音，闵兰想起刚才的新闻，《国内婚姻形式趋向多样化》。丫丫未来的婚姻算不算多样化的一种？自己的婚姻又算不算呢？联想起前段时间，在电影频道看的一部英国片。一个女孩和男友甲恋爱多年，男友甲的事业摊上了事，繁忙中冷落了女孩。男友乙于是乘虚而入，照顾了女孩的一切，包括女孩怀孕后陪她产检。因为对女孩争宠，两个男友时有冲突，但依然控制在平等、绅士范围，笑料百出。女孩突然临产，又没有便车，二人接力抱着女孩奔向医院。只是，连女孩都不知道孩子是两个男友谁的。而女孩从政的父母却为孙辈的到来兴高采烈，暂时放下了竞选。结局，孩子的生物学父亲是男友甲，于是女孩和男友甲奉子成婚，男友乙在婚礼上负责带孩子。闵兰不太相信中国未来的婚姻观念，会趋向西方国家的模式，但又隐隐感到有点端倪。
丫丫把饭菜端上桌，又拌了一大盘两人都喜欢的蔬菜沙拉，坐下一起吃午饭。她显然注意到了继母看了爸爸书房里的电脑。一边吃着，她一边关切地看着继母。两个人的神情透露出心照不宣的内容。
“嗯……妈妈，你和我爸爸之间的那个……问题，我站在你这边。”丫丫思忖着说。
“你肯定……很了解他吧？”闵兰对丫丫看穿自己的内心不意外，她毕竟是心理医生嘛。
“我妈妈就是为这个和他离婚的，她受不了我爸爸。”丫丫已经认可了继母，是个可以坦诚相待的人。
“你爸爸不是说他们不破坏对方的婚姻吗？”闵兰高声质问，她感到了愤怒。
“现在这个女人不是造成我爸妈离婚的那个。那个女人知道我妈妈闹起来，就不和我爸爸联系了。但是我妈妈还是不停地闹，我从小到大，家里的气氛一直很紧张。”
“所以他们离婚后，你跟了爸爸？”
“气氛压抑不是主要原因，我知道妈妈没错，错在我爸爸，对女人太博爱了，又不忍拒绝。”
“博爱，这是个褒奖的词。他就是精神出轨了！”闵兰就是这么直率，当面骂人家的爸爸没觉得不给面子，丫丫不也说错在她爸爸吗？
“就是……我妈妈骂他是高情商的……流氓。我承认我是非不分，但是我爸爸对我实在太好了，我就是贪恋他对我的好。好在，我妈妈现在的婚姻还不错，不需要我再经常去安慰她了。”丫丫的声音低下来，像是在检讨。
闵兰陷入沉思。我何尝不是贪恋她爸爸对我的好，就像中了他的毒。和她妈妈不同的，是我没有闹，家庭气氛还很和谐。这可能是丫丫主动改口叫我妈妈的原因吧，这倒让我有点成就感了。我的女儿也跟她的这个新姐姐争继父的宠，把自己的小名改成二丫。也难怪，她在邻市上大学，继父有求必应，每个月都会带着大包小包好东西去看她。有一次温仕听二丫说，她们宿舍楼女厕所的窗子对着校外的居民楼，担心不怀好意的人偷窥，他就去找宿管大妈解决。人家说没有经费管不了，他当即找到校工，自己花钱给那个厕所安装了百叶窗。让闵兰惊异的是，温仕居然大致知道家里三个女生的生理期，倍加关照。有一次闵兰打趣他说：“两个女儿结婚的时候，你要不要把自己陪嫁过去伺候？哈哈。”丈夫没有回答，表情有点凝重。
满腹的心事，却没怎么影响闵兰的饭量。她有点奇怪，是什么让自己对丈夫这个“高情商的流氓”，居然能这么冷静。这是因为自己的教养还是懦弱。别人一定会认为我是懦弱。会不会是我的教养使我懦弱？闵兰心里很矛盾，首先，丈夫对她不算不好，至少比很多普通家庭的男人，包括她的前夫，对女人要好。这方面的案例，她在妇联的工作中见过得太多了。但是，丈夫对婚姻的不忠实，闵兰认为是不完全忠实，难道对她不是伤害吗？其次，婚姻中的懦弱妥协，逆来顺受，为了所谓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总是寄希望于自己的默默付出来感化丈夫，让他慢慢收心的，这应该是没有知识的传统妇女的空想。闵兰自己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又是维护妇女权益的妇联的宣传干部，自己的权益受丈夫侵害，她还怎么去宣传教育别人？然而，她是无力改变丈夫的，只能决定自己怎么做，或者不做。要不要用同样的方法来报复丈夫，让他感受同样的痛？闵兰做不到，倒不是那一纸婚约对她有多么大的约束力，而是她的观念和教养让她无法伤害这样的丈夫。丈夫的前妻面对同样的困境，采取严格控制的办法，结果长期抓狂，几近崩溃。要么就离婚？像他前妻最终做的那样，主张自己的权利，还自己一个公平，闵兰想，这样对我自己真的好吗？想了很久都没有确切答案。
丈夫算不上是灵魂有趣的人，从他那些笨拙的诗就看得出来，却也和闵兰的前夫一样，有女人缘。前夫长得高大帅气，言谈儒雅风趣，是那种花言巧语把女人哄得团团转，然后占尽便宜的那种人。最后便宜占到了闵兰娘家，闵兰爸爸发现这不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劝女儿及时止了损。离婚时前夫不要孩子，后来抚养费也给得马马虎虎。而现任丈夫更多的是讨人欢心用实际行动，细心到润物无声。
饭后雨住天晴，耀眼的阳光照进家里。丫丫在阳台上晾衣服，那是她爸爸出门前放进全自动洗衣机里洗的。她关注的视线依然在闵兰脸上扫描。闵兰故作轻松地笑笑，犹犹疑疑地给了她一个不太笃定的回应：“我……他……那个红颜知己的存在，好像也没有明显减少他对我的爱。爱是不能分享的，这个规则现在好像越来越被淡化了。我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也想经常听听你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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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4-1-10 1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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