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村子,叫老庄,说全一点,叫李老庄。
这个名字里的“老”,在礼仪之邦的齐鲁大地,藏着一种不可抵挡的尊贵。小时候去联合小学上学,我们村的孩子,都会特意大声地自报村名,口气牛得像是班主任老师的二大爷,高高在上。邻村小伙伴听到后,都会说,呸,小庄,小庄,小虫的小,哼!但这些嫉妒和非议,只会徒增我们的自豪感而已。
那时候,我身高还不足一米五,见识也是县城以内,所以我一直理直气壮地以为,我们村子的老,是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的,是个八荒至尊的存在。
后来,各村刻碑写村志,我才终于晓得,我们村是明朝初年,才背井流徙到此地的。问了长辈,更知道了明之前,还有秦皇汉武,还有唐诗宋词。诸如这样老人都不肯倔强的史实,让我以往骄傲的认知,多少有些许尴尬。哪一年,我上了初中,开始长个子,很快一米六,一米七,高中时,长了一圈细绒之浅须后,就一米八了,脸上一片粉刺如火,彻底褪去了儿时“老庄人”该有的“老骄傲”。
我们村志上说:洪武年间,李氏族人,自山西洪洞县大槐树村老鸹窝下,迁徙到此......
我们村子之所以叫“老”庄,是因为这里是来徙李氏族人的第一个据点,后来李氏族人不断繁衍生息,不少支脉都陆续迁到其他地方去了,比方说不远的李楼,数公里外的李岔河,几十公里外的李家集,甚至东营几个李家村镇,也是我们这的族人在明末清初,顺黄河而东,迁过去的。
当然,当年从老鸹窝下翻山越岭而来的,不只是我们老李家,据说共有三百大姓,四千大族,数十万之巨,浩浩荡荡,过太行而东,下到广袤的沉积平原之中,一望千里,皆是战乱的余烬,荒烟如雾。
这些移民,多非自愿,而是朝廷强召,规定每村的每家每户,四丁出一,六丁出二,八丁出三,选定好人后,就由地方地保,栓根麻绳,交公粮似的牵到大槐树村的移民中心交差。大槐树村有棵巨大的槐树,槐树上有几个乌鸦巢,槐树下便是移民签到的办公桌,签到之后,就是正式移民了。所以,移民迈出东去的第一步,便是从老鸹窝下开始的。
为了防止移民中途逃跑,需要把移民的手绑在一根绳子上,十人一队,五队一伍,牵牵绊绊,徒步而来。而中途如果需要大小便,就得叫看管的兵丁解开手,久而久之,“解手”一词,便成了移民们上厕所的专用词。
我初长细绒浅须的时候,喜欢跟同学讲这个“解手”的典故,以慨叹祖上为创造这个典故而走出的九死一生之路。我的后座,是张各庄的张清秀,她说:嗨,巧了,我也知道这个,我们也是老鸹窝来的,我们村志上说了。从此,我们便觉得彼此很亲切,是那种祖上留下的亲切。高中三年,张清秀作我的后座,也作了三年,她天天看我后脑勺,看得很仔细,曾说:你的后脑勺跟我弟的一样,都有个坝子,这说明我们确实都是老鸹窝来的,说不定我们祖上在山西还有姻亲呢。
后来她考了一所南方的大学,去了南方,我上了北方的大学,来了北方。一开始,我给所有要好的同学写信,也给她写信,写了一学期,就放弃了,然后一起去网吧聊QQ,再后来,就各自渐行渐远。张清秀同学后来定居南方,结了婚,又离了婚。
去年,我们补办了高中毕业二十年聚会,又见到了张清秀。张同学早已是熟女一枚,行为直率,言谈无忌,她看起来很活泼,喝很多酒,说很多话,唱很大声的歌。她唱完一首歌,坐过来问我,唱得怎么样。我笑说:有点歇斯底里哈。她大笑:滚,讨厌,你才歇斯底里。然后又说:快转过脑袋去,让我看看,当年后脑勺的坝子还在不在。我转了一下脑袋,她啪一下打我后脑勺上,噗嗤一声说:咋变这样了,肥头大耳。
她又低下头小声问我:你有没有歇斯底里地想过一个人?我说:像你那种声嘶力竭地想吗?这是想念呢还是咒念呢?!太可怕了,哈哈。
她撇了撇嘴:切,装,还跟我装!
后来,她扮个鬼脸说,她要去“解个手”,我们就都会心地笑了——这个“解手”,很有当年老鸹窝的味道。
从洗手间回来的刘敏,低声跟我说:张清秀好像真喝醉了,刚才好像听到她在卫生间大哭来着...
我说:切,少见多怪,我们老鸹窝的老鸹,偶尔哭一通,叫两嗓子,算得了什么!
千百年了,人来人去,树上的老鸹总是这样,叫声不断,断人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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