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白昼划分故乡的景色,最能拨动我心弦的美景,大抵有两个:白天的袅袅炊烟,晚间的星星灯火。
炊烟之美,在于似雾似云,飘渺婀娜;而山乡灯火的妙处,则在于星星点点,安宁静谧。在我看来,这应该是山乡最具标签意义的两个景致了。
一个地方是否热闹繁华,人口注定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尤其是在我们这样的人口大国,无论是城镇还是乡村,常住或流动人口的多寡,一直都是衡量这个地方兴衰和前景的重要指标。与之相对应的,要么灯火阑珊,抑或漆黑一片。
当下,一些地方大搞城市扩张,人为造就一些空城,一到夜晚,漆黑一片,如同鬼城。
有人的地方才有灯火。与这些政绩冲动衍生的空城鬼城相比,我的山乡老家无疑是幸运的。这里虽然永远不会出现万家灯火的热闹景象,至少至今还有稀稀拉拉的灯。
山乡的灯火,一直都是寂寞的。无论是远古还是现在,无论是三十年前还是三十年后,山乡的灯火总是那么沉默不语,孤独而执拗地见证着山村的兴衰与没落。
不曾考证老家的人类活动始于何时,那应该是非常久远的年代。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即便不曾经历钻木取火的史前文明,但我相信灯火已在这里照耀和延续了数千年。
在我还是个孩童的时候,老家一带算得上是人丁兴旺:家家都有三五个、七八个孩子,每个院落、每个房屋都充溢着生活的气息,学校的每个班级都有七八十个甚至上百名学生。总之,哪里都是人,简直可以用人满为患来形容。
那时,我的山乡老家还没有通电,煤油灯或松明无法营造出灯火阑珊的热闹景象。一到没有月亮的晚上,每一个院落、每一栋房屋,全被夜色无情湮没,那些微弱的灯火各自为战,根本形不成遥相响应、为彼此增光添彩的生动局面。
大概是1989年前后,老家终于通电了,沉寂了数千年的村庄终于迎来了不一样的夜色。在瓦数并不太高的白炽灯的照耀下,古老的山村像是重新焕发青春的老者,活力空前,神采飞扬。
即便通了电,相对于城里众多照明设施营造出的流光溢彩,连路灯也极为鲜见的山乡灯火依然是寂寞的,竖不成线,横不成片,各自为战。
电让山村之夜变了模样,但却无力阻止山乡的嬗变。年轻人不再满足于耕种田地,纷纷外出打工,用血汗换来的钱,推倒原有的土墙房子,盖起一栋栋二层或三层小楼。与之相伴的,是乡村夜晚更为璀璨的灯火。
哪知这只是一时的繁荣,很快就成为过眼云烟。往后不过一二十年时间,一栋栋花大价钱修起来的楼房被主人空置甚至抛弃,有的干脆沦落为危房,屋前房后杂草丛生,照明设备损坏贻尽,一个个曾经光彩照人的院落,一到晚上,往往只有一到两处灯光在夜色中摇曳飘浮,孤独无助。
有些词,有些景致,注定是与山村无缘的。犹如我那偏远的山乡老家,大概永远都不会出现“车水马龙”、“万家灯火”之类的景象,属于她的,只有不可阻挡的衰败和落寞。
2014年12月25日晚,在老家屋前的地坝边上,我望着眼前的星星灯火发呆。那些或远或近、或明或暗的灯光,把我的思绪拉回从前,拉回那些远去的旧日时光。
我想起曾经用过的煤油灯,想起在煤油灯下做作业做家务的情景,想起一同在煤油灯下探讨作业的儿时伙伴。转眼二三十年过去了,煤油灯已无处可寻,当年的小伙伴也各在远方打拼,见上一面都是奢望。
望着七零八落的灯火,不由得对故乡的命运深深担忧:这些为数不多的灯光还能亮多久?我所熟悉的村子和院落还能存在多久?
都不会太久。面对工业化城镇化的时代大潮,偏远山村毫无招架之力,终究难逃消亡的命运,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罢了。
我的山乡老家,被城镇化的可能微乎其微,也难得有工厂去那里安家落户。她的逐渐衰落和消亡,只因年轻一代逐渐远离故土,彻底投入城市的怀抱。
面对滚滚向前的历史巨轮,故乡的老屋,故乡的山水,故乡的一切,注定会像寂寞的山乡灯火一样渐行渐远,直至虚无。所谓落叶归根的理念,也终将随着山乡的消失被我们的后代遗忘得一干二净。
我的孩子,你的孩子,他的孩子,所有跟着父母飘泊不定、居无定所的孩子,祖籍、故乡、乡愁等概念近乎于空白。父母的故乡对于他们,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而他们自己从哪里来、到何处去,同样是一笔糊涂账。
我不知道这些正在长大的孩子将来如何面对自己的身份认同问题,也不知道会不会带给他们什么烦恼,我只是由衷地希望他们能有自己认可的故乡,有自己念念不忘的地方,有寄托思乡之情的场所。
当然,对于他们而言,问题或许没那么复杂。
天涯何处是故乡?天涯无处不故乡?
真是说不清楚。
渝夫 2015年2月6日补记于辽宁省沈阳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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