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初到杭州,仗着傻小子睡凉炕全靠火力壮的本钱,只凭着两条腿跑遍了西湖的山山水水。最厉害一天由虎跑泉经六和塔、九溪十八涧、龙井,最终摸着黑走回到花港观鱼!当日走过的那些山野小路,而今对着地图也找不出。
玩的饿了,走去湖边街里找家小馆(那时似乎也没什么大馆子),吃过些什么已不记得,只记得一心想知道那泥头坛子里的元红酒是啥味儿。于是头一回想象着古人的样子悠悠独酌,又买了今生今世的头一包香烟。
多亏半世纪前的这一通暴走,自此对于杭州的山川形胜,六朝故事,精致寡淡的美食、椒盐小核桃等方才晓得个大要,也读得通李长吉“西陵下风吹雨”了。
此后再到杭州,便已没了当年的好奇,至多只于黎明既起,酒店周遭信步走走。
如此我与西湖的联系便仅因了两位私淑:丰子恺,郁达夫。他俩的不少文章都与西湖瓜葛,不了解西湖就难得其味。如丰子恺在与孤山隔湖相对的寓所里写下的这篇《湖畔夜饮》:
“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胧。西湖不像昨夜的开颜发艳,却有另一种轻颦浅笑、温润静穆的姿态……
“我和CT(郑振铎)就对坐饮酒。收音机上面的墙上,正好贴着一首我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这诗,酒味特别好。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尤为纯正。”
再如《吃酒》:
“钓得了三四只大虾,他就把瓶子藏入藤篮里,起身走了。我问他:“何不再钓几只?”他笑着回答说:“下酒够了。” 我跟他去,见他走进岳坟旁边的一家酒店里,拣一座头坐下了。我就在他旁边的桌上坐下,叫酒保来一斤酒,一盆花生米。他也叫一斤酒,却不叫菜,取出瓶子来,用钓丝缚住了这三四只虾,拿到酒保烫酒的开水里去一浸,不久取出,虾已经变成红色了。他向酒保要一小碟酱油,就用虾下酒。”
再如郁达夫的写的葛岭山月下的《十三夜》:
“一看见她走上了石级,在亭前立下的时候,我就将身体立了直来,作了一个无论在哪一刻时候,都可以跑上前去的预备姿势。果然她也很快的注意到了,不一忽就旋转了身,跑下了石阶,我也紧紧地追了上去。到了山下,将拐弯的时候,她似乎想确定一下,看我在不在她的后面跟她了,所以将头朝转来看了一眼。一看见我,她的粉样的脸上,起初起了一层恐怖,随后便嫣然地一笑,还是同上回一样的那一种笑容。我着急了,恐怕她在这一个地方,又要同前回一样,使出隐身的仙术来,所以就更快的向前冲上了两步。她的脚步也加上了速度,先朝东,后向南,又朝东,再向北,仍向西,转弯抹角的跑了好一段路,终于到了一道黄泥矮墙的门口。她一到门边,门就开了,进去之后,这门同弹簧似的马上就拔单地关闭得紧紧。我在门外用力推了几下,那扇看去似乎是并不厚的门板,连松动都不松动一动。我急极了,没有法子,就尽在墙外面踱来踱去的踏方步,踏了半大,终于寻出了一处可以着脚的地方。我不问皂白,便挺身爬上了那垛泥墙。爬在墙头上一看,墙里头原来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不少的树木种在那里。一阵风来,吹得我满身都染了桂花的香气,到此我的神经才略略清醒了一下,想起了今晚上做的这事情,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但是回想了想,这险也已经冒了一半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进去吧,进去好看它一个仔细。于是又爬高了一步,翻了一个筋斗,竟从墙外面进到了那座广漠无边的有桂花树种在那里的园里。在这座月光树影交互的大庭园中,茫无头绪地走了好些路,才在树影下找出了一条石砌的小道来。不辨方向,顺路的走了一段,却又走回到了黄泥墙下的那扇刚才她走进来的门边了。旋转了身,再倒走转来,沿着这条石砌的小道,又曲曲折折地向前走了半天,终于被我走到了一道开在白墙头里的大门的外面。这一道门,比先前的那一扇来得大些,门的上面,在粉白的墙上却有墨写的‘云龛’两个大字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