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两个没有完成的发明
曾经想当科学家。当然,用曾经是不严谨的,因为我其实现在还想,只是明知无望,才用了这种时态的表述。这个词语蕴含着深刻的涵义:梦想是进行时,可以欣欣向荣,而幻想是过去时,应该尽快摒弃。
想当科学家的原因,是我有两项天才的发明创意。一是读小学时,计划把叶绿素移植到人体上来,喝着水晒着太阳把光合作用搞了,这样就不用吃饭。搞这个发明是因为饿。家里成分不好又没劳力,年年都是缺粮户,肚子永远是瘪的。营养不良,尖嘴猴腮身材瘦小,我觉得自己迟早不是饿死就是被别的孩子打死,惟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力更生光合作用。那时空气干净水也干净,太阳又不收费。
我的担心并非多余。我经常有饿得要死的感觉,虽然一次也没饿死过,却年纪轻轻就是资格很老的低血糖,即使没见到喜欢的女生也会晕。这种状态一定程度影响了操行,放学路上很多植物都遭了毒手,萝卜花生红薯番茄,被我偷吃不少。
挨揍是家常便饭。全村同姓的村庄很可怕的,房头即正义。父亲孤儿回乡无依无靠,偏偏成分又是地主资本家反革命叛徒。虽然已经平反,族人可不管这些,一边揍一边地主儿地主孙的叫,是鼓舞力气的背景乐,就象大喇叭里放歌结尾的“呼尔嗨哟″。不知究竟哪个菩萨管事,竟一次都没被打死。
后来又知道,世上跟我一样受苦挨饿的人很多,这个发明就越发显得紧迫而重要。要解放全人类、要把红旗插遍全球、要团结亚非拉全体无产阶级,这个发明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略有暇疵的是我家成分,这么光荣伟大的工作,由黑崽子来做似乎有点不妥。但既然别人不肯,我也没有法子,假如成了,就算将功赎罪吧。
结果是没成。交待的都是实话,我站在这里,就是最直接的物证,我的皮肤是黑色而不是绿色。如果不信,你们可以在我屁股上划一小刀。屁股晒得少做不了假,而且割起来不疼。最好不要割太深,免得上课不能坐凳子。
这个发明的失败还带来一个巨大损失: 我丢失了诺贝尔奖。听说是很大一笔钱。不管多少,把大队小队大房头安排好后,应该还够吃几年饱饭,我那时正长身体。
后来假设过一个办法,如果有关系能巴结上,先把诺贝尔奖赊回来,用奖金作经费把发明做完再去交工,或许事就能成。我见过好多这种操作,赊账、借钱去买官或承搅工程,事成了再还,成功率百分之百。这应该是十分可行的操作,但实在在瑞典没有人脉,并非我不够努力。再说后知后觉,也来不及了。
这是个关于生存的发明。
笫二个发明创意是,我要做一个百分百准确的思想感觉传导器。那时我已经长大,身体和思想渐渐成熟稳定,还取得了初中文凭。外部环境也好了一些,听说山外已经有人发明了电话电视,可以用电线来收发信息。
有必要先坦白该创意的来历。我最大的苦恼来自人际沟通,把所知的一切语言词汇用尽,都不能完整而准确地表达某一刻的复杂感受。即使辅以各种词气、表情、肢体语言,也都与事无补。
我观察到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似乎大家都是如此。我见过有人急得跳脚、急得撞墙、急得手舞足蹈面目狰狞恣睢汪洋,结果还是然并卵。我意识到这是个事关全人类的大活,受制于人类词汇量的不足而无法攻克。那么研究方向就要绕开词汇另辟蹊径。
医用听诊器给我很大启发,这叫久病必成科学家。具体思路是这样的: 用一个电子元件把两人串联,双方最真实的想法和感受立刻传导过去,马上心领神会。无论多复杂微秒的思想还是感觉,都不会走样,瞬间即达。
好处显而易见。效率高还其次,关键是无法撒谎、没有误解,也不需要语言文字的承载,避免他人纂改作假的机会。未来发展到众人并联,还可以消灭语言文字,人类就不会再有谎言和欺骗。那种明明在心里骂你是穷鬼自己要去做二奶,嘴上却说你是好人咱俩不合适的狐狸精,就再也坑不到舔狗了。也不会再有满嘴谎言的史书贻害子孙。
还要坦白说明,主要诱因是小芳。我总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口里说的话跟她的眼神、表情极不配套,每天都让我在女孩的心思里猜猜猜却猜猜猜猜猜不明白。我自己也有问题。举例来说,我告诉她她身上味道很香,但花了半小时用尽语文知识又打了三百个比方,她还是只知道一个字: 香。我的语文每次都在六十以上,成绩还行。
这么伟大的发明创意跟肮脏的苏修思想挂钩是件可耻的事,但我必须鼓起勇气如实招来。我成分不好,绝不敢罪上加罪欺骗大家自绝于人民。再说,我也担心国家已经做出了思想监察器,让自己原形毕露永不翻身。
这个发明怎么失败的已不大记得,我的注意力全在小芳身上。听说她一会结婚一会离婚一会当领导一会做生意一会出国游一会进监狱,最少积攒了一百多斤奇妙的感受吧。可惜她自作自受影响了我的发明,这导致没人能与她共情体会。
这是个关于青春和成长的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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