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4-11-1 09:08 编辑
我因黩货厉民,冒犯了本邑乡绅,一纸诉状告到府里。上官虽有心回护,奈铁证如山,遂丢了乌纱绿袍,罢官回到乡里。好在任上已攒下两万两雪花银子。足够我求田问舍,做一个小小富家翁。 家事既已安排停当,我便带着家奴高陞,做了个泛舟五湖的鸱夷子皮公,走到哪儿耍到那儿。 这日行至休阴,县令孙公与我同科举人、换帖的兄弟,新近发表了蠡州太守,只候与新令交割讫了便可赴任。见了我大喜,摆下水陆筵席与我话旧。酒阑席散,看着时辰还早,遂辞了孙公,独一个踏着月色归去客栈。 较之畴昔吾人为官的曲梁,休阴的繁华不啻州府。酒肆、茶坊、戏楼、勾栏,灯红酒绿,应有尽有。 行走间忽有一老苍头踉跄而至,朝我深深唱了个喏道:“可是池州的秦老爷么,我家主人不揣唐突,特备清茶,乞恩公移步至寓一叙。” 便有些诧异,不知所云者何。 我本非安分之人,况正旅途寂寞,遂命他前导。 直行至街尾灯火寥落之处,忽见得一座轩敞府第,形制宏阔,雕梁画栋,一边一尊倒爬石狮。金柱上一方木牌楷书四字“豫章阴寓”。 进了大门那苍头便去了,一个青衣鸦头提着灯笼接着。随着她曲曲折折,穿堂过户,直至后罩房内坐下。倒教我纳闷,未见在后罩房待客的。 甫一坐定,便听那鸦头唤:“秦老爷来矣。” 门帘挑处有一丽人姗姗而出,见了我连呼恩公,纳头便拜。 我吃了一惊,急起侧身避开,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那丽人拜了三拜方才起身,与我分宾主坐定,招呼鸦头奉上清茶,几样果子。方开口道:“嘉定年一别,忽忽又四载矣。恩公活命之恩至今未报,惴惴之情,犹大旱之望云霓。后打听得恩公致仕归里,更不知何时得遇。今夕幸得复觏君子威仪,丽贞死无憾矣。” 我道:“姑娘想必认错人了。救命之恩不知从何说起?” “恩公可记得嘉定十六年双鱼珮一案?” “你是……?” “奴家就是狮子街天香楼阴丽贞。” 便全想起了。 休阴之南的云门山多有历朝碑碣摩崖。嘉定十六年夏应孙公之邀,与他上山做了回醉翁之游。翌日孙公请我看他断一桩风流案子,盖素知彼此臭气相投,皆好些恶趣味。 堂下跪着的便是这狮子街天香楼头牌表子阴丽贞,因一块双鱼玉珮牵涉案中。孙公当堂断着褫去中衣,决杖四十。 我见那女子生得柔弱,不由心生恻隐,乃为之缓颊。孙公意我欲收她做婢妾,遂一笑释之。其实我纯是一点善念,且畏有玷官箴,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遂道:“举手之劳,不足为道。” 她叫那鸦头捧出两锭大银,趋前再拜道:“病惫之躯不堪奉侍君子。公之大恩,来世定当结草衔环以报。薄仪两铤,聊表微忱,恩公幸勿嫌弃。” 稍事推拒后我妆着勉强收了,就此起身告辞。便有那鸦头打着灯笼直送出大门。 翌日无事,点检橐囊,那两锭大银竟不翼而飞。爬梳了一通捡出两件纸活,灿然有光,锡箔所制,方知为鬼所戏。怒甚,裂而蹑之。心犹不甘,循着昨晚旧路寻去。 岂知那长街尽头哪儿有什么府第!蔓草荒烟间惟一荒庙。殿宇倾圮,泥神败坏,蛛网纵横,遗矢遍地。遂凭着记忆一直寻到后罩房内。 房内果然停着具白板棺木,浮尘盈指,前回头正中麻纸上直书“豫章桥头乡阴丽贞之柩”。原来正是这狡婢作祟。 于是益加忿恚,指着棺木日娘带老子大骂一通。骂讫,意犹未尽,寻了块断砖又砸了几下。 棺中寂然,久之似闻梁间有匿笑之声,嗤嗤切切,教人脸耳俱热。 不免疑心论起贪、酷,孙公远在我上,何以他得升官发财,红光满面。偏我这救人于困厄的一挂子好肚肠,不但丢了乌纱,复被鬼物揶弄,往后去谁还信那因果报应? 然则没准儿正是孙公这恶焰万丈,人、鬼、神避之唯恐不及。而我辈不正不邪,不善不恶,不直不曲,无福无禄泯然众人,正合人鬼肆意翫弄。大约天道本就如此。 越数日,寒热大作,此时的我已不以为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