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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就是这样一棵树
——鲁迅文学奖获奖感言
乔叶
一个男孩一生下来,一棵树就爱上了他。男孩常来和树玩耍,他用树叶编织头冠,在树枝之间荡秋千,或是采摘树上的果子吃。玩累了,他就在树荫下休息。他很高兴,树也很高兴。
但是,随着孩子渐渐长大,他不怎么来找树玩了。有一天,他路过树下,树喊他道:“孩子,来玩啊,来和我玩啊!”
男孩说:“我不能再玩了。我要去挣钱。你能给我钱吗?”
树说:“我没有钱。我只有果子,你把果子采去卖钱吧。”
男孩就把果子采了下来,果然卖了钱。
又过了一段时间,男孩又从树下走过,树又喊他玩,男孩说:“我不能玩,我要成家立业,盖屋取暖。你能帮我盖个屋吗?”
树说:“你可以把我的树枝砍下来盖个屋。”
男孩砍下了很多树枝,果然盖了个屋。
又过了一段时间,男孩对树说想要造艘船去远方旅行,树就让他把树干砍了,造成了船。
很久很久之后,男孩旅行回来了,又来到了树下。树轻轻地说:“孩子,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了。我很抱歉。”
男孩也轻轻地说:“我什么也不要,只需要一个地方踏踏实实地坐一会儿,休息休息。我太累了。”
树笑了。树说:“孩子,来吧。我这个老树墩,正好能让你坐下来歇歇脚。”
忘记了在哪里读到的这个故事,但我一直记得这个故事。每当想到这个故事,我的心中都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这很像是在描述我和文学的关系。最初的最初,我是和文学在快乐游戏,慢慢地,稿费、版税、影视改编权和各种荣誉如同树的树叶、树干、树枝和果实,都成了改变我生活状态的实用生计。但最终,文学就是那个根扎大地的老树墩,能容我停下来,踏踏实实地坐一会儿——不,可以坐很久很久,随便多久。
在小说《最慢的是活着》中,有几句描述祖母的话用来描述文学对我的意义也很贴切:“……哥哥们偶尔会靠着她的肩膀或是枕在她的腿上撒撒娇。——她现在惟一的作用似乎只是无条件地供我们撒娇。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能容纳你无条件撒娇的那个人,就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文学就像是祖母的怀抱,没有比这样的怀抱更适宜撒娇的了。黑暗的,光明的,快乐的,悲伤的,委屈的,得意的,漂亮的,丑陋的,精致的,拙劣的——无需再用正反义词来丰富这个句子了,反正无论是什么样的娇,都可以在她这里尽情地撒。如同我曾在一篇小说的创作谈中所言的那样:“……她有着能让我放毒、撒气儿,把心里带罂粟花色调的邪火儿和野性儿开出来的广袤空间。——这便是一种最珍贵的精神礼物。她是一个母亲。宽容的,伟大的母亲。在她的怀抱里,我最大程度地接近了赤裸,接近了诚实。”
曾无数次听人哀叹文学的无用,说它面对我们的当下生活,就像一个废了的皇帝面对后宫三千佳丽。这样的哀叹总让我无语。当下的生活是一个多么生机勃勃的彪悍青年啊,“更快,更高,更强”是通用的号令,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这所有的更快、更高和更强都仅仅是物质的。他们所构成的,是一个庞大而时尚的物质外壳。这种更快、更高和更强,不是文学的,永远也不会是文学的。文学,除了从几本销量羞涩的刊物里衍生出几部无关痛痒的影视作品,她还能有什么用呢?她就是一个在青年后面慢慢行走着的人,不要指望她对当下的生活有什么直接的立竿见影的影响——尤其是面对一个没有耐心的急吼吼的时代。她永远也影响不了股市、房价和菜金,她就那么慢慢地走着——不,她甚至不走,她就在原地站着。她像一棵树,慢慢向上生长和慢慢向下扎根的银杏树。因这慢,我们得以饱满和从容。因这慢,我们得以丰饶和深沉。因这慢,我们得以柔韧和慈悲。
文学就是这么一棵树。我们很多人都是爱着树同时也被树爱着的那个孩子。只要有了这种爱,无论我们走多远,最终都会回到这棵树下。——我有归处,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无比踏实和幸福。我知道我不能也不敢指望更多了。对我来说,这就够了。难道不是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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