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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14 16:0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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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24-8-14 16:20 编辑

      第一章:第一节(清清死了)
                第二节(李元明的发家史)
                第三节(少年陈雷)
      第二章:第一节(何小玉这个女人)
                第二节(一朵哭泣的向阳花)
                第三节(掐灭的虚空烟火)
      第三章:第一节(迷途)
                第二节(回归)
                第三节(两个意外)
      第四章:第一节(房与桥)
                第二节(无疾而终的交谈)
                第三节(陈主任过世)
      第五章:第一节(投石)
                第二节(温柔网)
                第三节(石凡来了东城)
      第六章: 第一节(一见如故)
                第二节(运气来了)
                第三节(如法炮制)
      第七章: 第一节(喜忧各半)
                第二节(退不回的一百万)
                第三节(茶庄谈判)
     第八章:  第一节(艳照)
                第二节(十三号地)
                第三节(艺术家的头颅)
     第九章 : 第一节(飞来横祸)
                第二节(交锋)
                第三节(尘埃落定)
      第十章:  第一节(碰壁)
                第二节(三中风波)
                第三节(围殴)
      第十一章:第一节(峰回路转)
                第二节(赤壁鏖兵)
                第三节(郑克入狱)
      第十二章:第一节(明信片)
                第二节(消失)
                第三节(威胁)
      第十三章 第一节(决裂)
    第二节(希望)
    第三节(一线希望)
      第十四章 第一节(探监)
    第二节(重回东城)
    第三节(证据)
      第十五章 第一节(再寻何小玉)
    第二节(失约)
    第三节(脱逃)
      第十六章 第一节(杀机)
    第二节(南辕北辙)
    第三节(瞒天过海)
     第十七章  第一节(事发)
                第二节(终结)
                第三节(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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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4-8-14 16:2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24-8-14 16:24 编辑

第一节:清清死了
  雨还在下。
  浸在黄梅天里的城市像一支湿漉漉的笋尖,底部堆积了一叠肮脏龌龊。车窗蒙起一层白绒绒的雾气,李红用手揩去了,望着外面急步匆匆的行人。她的心也像这梅雨天气:潮湿、氤氲,隔一阵就腾起一串水雾来。电台里播放蔡琴的歌,歌声也是在雨里浸泡过的:低沉,松软而膨胀。
  她的心一直提着,不踏实。陆挺带她去挑选家电,在各类促销降价的广告中乐此不疲地穿行。促销小姐天花乱坠地吹嘘着电器的款型,性能和产品曾获过的殊荣。陆挺随身带了本笔记,抽出笔来边听边记录,不一会就密密麻麻地记满了两页。他说这款样子确实不错,但我得再详细比较一下,总不能买了后悔不是。促销小姐陪着笑,说那么先生比较好了再回来,价格我们还能再商量。李红默不做声,促销小姐卖命的介绍在她耳朵里,就是一阵一阵的海浪:哗哗地涌上来,又哗哗地退了下去,最后什么都没留下。逛了半天,陆挺把笔一收,做个OK的姿势,拖她上车。
  “还要上网去查一下,看到底哪种性价比最合算。”陆挺边发动车子,边说。他的兴奋劲还没过去,额上生动地闪着光亮。
  李红侧过身,陆挺的样子也仿佛飘在雨里,雾腾腾的。
  婚期近了。买房装修,还要打点婚礼,一切都忽然忙碌却井然有序起来。她和陆挺谈了六年恋爱,算起来也该结婚了。本来房子李红是无所谓的,但父母都不答应。尤其是她母亲,扯起嗓子说:
  “没有新房怎么成?以后还要生儿育女,难道在租来的农民屋里捱一辈子?”
  陆挺听了这话,当时没吭声,第二天就去订了套现房。房子有九十多平米,首付四十二万。李红没想到母亲瘦弱的身躯里潜伏着这么大的能量,一吼就吼折了陆挺的自尊心。她清楚他的收入,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每月为数不多的薪水,除去房租油费,剩下的那点儿刚够两人开销。现在增加了供房的负担,日子更要紧巴巴地凑合着过。李红曾表示自己并不需要新房,是她要嫁给他,不用考虑她父母的意见。但陆挺很强悍地维护了他的骄傲,他说你别管,房子我还是买得起的。她知道首付的钱里有一半是陆挺平时的储蓄,还有一半则是他父母的养老基金。他们两个退休职工,月收入加起来不足六千,平常勒紧裤腰带精打细算地讨生活,到这节骨眼上为了儿子可以一掷千金。李红有些感动,便和陆挺商议一起负担剩余的房贷。她原来的意思是由她负责还贷的,怕再一次打击到陆挺的自尊,思前虑后,才提出这个建议。好在这回陆挺没有拒绝。
  李红看着陆挺,这时候她觉得他又陌生又熟悉。相处六年了,像这样仔细打量他的情形并不多。有时是她在半夜醒来,返身望着他的呼吸,陆挺脖颈上的细纹轻轻筛动,她会觉得这个男人很亲切。但今天,李红却有种奇怪的感觉:坐在身旁的这个男人,并不是她所了解的。可能他也不理解她。然而毫无疑问地,他们要走到一起。这就是婚姻,它要把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捆在一块儿。
  婚姻是爱情燃烧的另一种境界。她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说,婚姻中的女人,都是低眉顺眼幸福着的。
  说这番话的人叫清清,比李红小三岁,也已经有二十七岁了。她是二姨妈的独生女儿。二姨妈命好,知青里头是第一个考上上海大学的,毕业后就不高兴回乡,找了个教授嫁掉了,户口也迁了过去。她生的女儿又漂亮乖巧,完全秉承了母亲的风范。追求表妹的男人不少,清清自己也乐意周旋。游戏了几年,惊觉年龄不小了,便从一群追随者中择选了一位:家世背景人品容貌皆不在话下。于是收敛性子,一心一意地谈起恋爱。清清也是下月的婚期,和李红间隔整十天。
  手机突然响起,是二姨妈。二姨妈抽噎着叫一声李红,她才答一个是字,二姨妈的哭声犹如惊涛骇浪疾奔而来,李红插不上话,只有耐着性子听她哭个痛快。最后二姨妈勉力压住嚎啕说:
  “李红,你和清清从小玩到大的。她前阵子就叨唠着要见你,现在人不在了,心愿要还给她的。你请假过来一趟送送她。”
  李红被这奇突的消息击中,二姨妈挂了电话,她还一手擎着手机,僵着接收信息的姿态。陆挺的询问很远,她来不及解释。雨依旧滴滴嗒嗒地落着,没边际的样儿,摔在挡风玻璃上,砸出一朵一朵的旋涡来。李红深吸了口气,撇过脸对陆挺说:
  “清清出车祸,死了。我要去趟上海。”
  想了想,再加上一句:
  “这可是我唯一的表妹。”

  清清平躺在水晶棺内,化了淡妆,甚至比生前更细致耐看了。长明灯的烛火忽长忽短地闪烁,配合着大悲咒的音乐,还有袅袅盘旋在半空的烟。李红坐了一天火车,她还不能把那个成天搂住她脖子叫她表姐的清清和眼下棺材里的“睡美人”划上等号。她疲累。而且疑惑。等她回过神来,上了香,才在心里默默将和清清相关的场景走个过场。她想这就是红颜薄命吧。又想着那个失去清清的男人:听说他自事故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里。也难怪,这晴天霹雳的消息,谁能说接受就接受的?
  二姨妈明显憔悴了,眼睛肿得跟核桃差不多,她握着李红的手还在还一个劲地流泪,抽噎,嗓子都哑了。二姨父强忍住悲痛操持一切。这个男人比二姨妈年长八岁,现在痛失爱女更显得苍老,但他还算镇定。灵堂默哀完毕,大家跟着灵车一路小跑到焚尸房,就被阻挡在了外面。大家都伏在窗台,静望着那一匹裹着清清的白布缓缓滑向焚尸炉。这时二姨妈骤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整个人要极力挤进窗子去。李红才拖住她,二姨父跟着哀怨地唤起清清的名字,呼唤像瘟疫似的层层蔓延开来,不一会儿铺天盖地都是痛哭声,李红眼圈也潮红起来,她看着那簇熊熊燃烧的炉火,扑扑地落下一串泪。
  李红在二姨妈家呆了几天,负责做二姨妈的思想工作,然而效果不佳。她本来请了五天假,仅来回车程就要花去两天,老板又不断电话催她回去,只好这天买好下午的车票,和二姨妈告辞。临行前李红去墓地拜别清清。公墓在城市北面一座山谷中,漫坡开满红杜鹃,是片传说的风水宝地。墓碑上清清的黑白相片天真单纯,李红望着,一些旧事重又爬过心头,不紧不慢地放映,提醒她曾有过如此亮丽的一位表妹。墓前堆了些花圈,两边各种植了一株健青的柏树。清清的“邻居”是位大爷,相片在雨水的冲洗里淡没了,只剩下一个轮廓。李红想,过不了几年清清的影像也会这样,被露水稀释了,消失在时光的尘埃里。
  李红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碰到石凡的。她看见他手捧一束鲜花,径直走到她身旁弯腰,对清清的遗相鞠躬。李红迅速在脑海里搜索焚化清清那天的场景,确定当时并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男人。她打量他,带点儿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并不算英俊,眼睛微微下撇,唇角也是,这使得他看来多少有点严肃。石凡点了支烟,吸尽了,将烟蒂丢在脚下踩灭。他对正研究自己的李红说:
  “你是李红吧。我叫石凡,是清清的朋友。”

  这个叫石凡的男人起初并未能引起李红多大注意。生活劳碌,那点悲痛不多久就像沉没的石块,重是重的,却浮不出水平面。陆挺的雀跃有点儿不合时宜,也难怪,辛苦奋斗多年,终于要成家立室了。李红觉得陆挺是四平八方的男人,他的一根直肠通到底,认准了自己,边上再春色满园都是其他人的风景。好运一件件接踵而来:要成婚,又被提拔成为干部,虽然暂时是副职,谁敢保证过三五年不会平步青云呢。这日子有了奔头,就容易心清气爽,掩饰不住得意也是正常的。
  二姨妈的悲痛犹如连绵不绝的长江水,她隔三岔五打电话给李红,颠来倒去叨念旧事。李红非常怜悯二姨妈,安慰是不起作用的,只能静静地听。二姨妈念叨了几天,忽然想到了什么,问李红:
  “清清有本日记,我寄给你了,你收到没有?”
  李红两天后收到了这本日记。在这里她再一次读到了石凡的名字,嵌在清清最后一段人生岁月里。他们是半年前通过网络认识的,后来就陷入了网恋。此时华灯初上,楼下的大排档开始演唱,陆挺还在单位加班。李红的眼前浮现出石凡的形象和他微微严谨的,大方的态度。她总觉得石凡和一般的第三者有点不同,或者是清清美化了这个男人。李红照着日记上的号码拨通电话,那边传来石凡慵懒的声音,似乎正在熟睡被搅扰了。
  李红喂了一声,石凡的嗑睡醒了,猜测着问是不是李红。李红有些尴尬,说不好意思打搅到你休息。石凡说哪里哪里。谈话到这里卡了壳。李红有一些恼恨自己过于唐突。沉默了会儿,石凡问:
  “你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清清有本日记在我这里。”李红试探着问,“我想那个人是你。”
  石凡果然噢了一声,又是沉默。李红讪讪地直觉说错了话。她想和他道歉,正思考着如何开口,石凡却直截了当地说:
  “清清那天本来是约了我的。”
  “——”
  “她约我,商量私奔的事情。”石凡说,“她说她爸妈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二姨妈就这么个宝贝女儿,李红心想,肯定不愿意她嫁到那么远的小镇去。二姨妈当年费了多大的心思才留在上海的呢。
  “我不同意,想去说服二老。再怎样说,私奔总是蠢念头,我不想她往后后悔。但我没想到,她去接我的路上会出车祸——”
  石凡说到这里哽噎了。李红能听出他在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眼泪,男儿有泪不轻掸,只是未到伤心处。对清清,石凡是动了真情的。
  李红胡乱安抚了他几句。然后靠在椅子上发愣。真相让她瞠目,二姨妈说那天清清吃完午饭,高高兴兴和她道别,说要和江泽去挑选婚纱,结果出门不到十分钟就出了车祸。二姨妈说自己正站在阳台上收衣服,眼见着一辆东风大货车横冲过来,随后,清清像一瓣螳螂的薄翼那样飘起来,从她的眼帘内划了个漂亮的抛物线,摔在地上。二姨妈当场瘫软在地,过了几分钟才跌撞着爬起来,疯似地朝出事大街狂奔去。
  陆挺回来时十一点半。房间里漆黑一片,他顺手开了灯,看见李红抱着靠枕端坐着,陆挺调笑问:
  “哟,我们的大小姐在思索什么呢。”
  李红抛掉靠枕,这个动作是优雅的,轻巧的。然后她骤然跳起,朝陆挺怀里扑去,并踮起脚尖,试图用滚烫的唇去搜索他的唇片。陆挺猝不及防,他今晚应酬喝了过量的酒,现在,酒气连同饱嗝一个劲地在喉间翻滚。他避开李红的唇,双臂搭住她的肩,柔和地问: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李红说没有。李红还想说话时,陆挺控制不住已溢到唇角的酸馊气,跑到卫生间蹲下身子抱着马桶呕吐了。李红抱着双肘,倚在门上看陆挺吐个痛快。陆挺吐完,擦把脸,感觉清爽了些,扭过头问李红:
  “出什么事了吗?”
  这时李红已回复到平常的冷静,她说没有,一切都很好。她突突地回到房间,熄灯钻进被窝。陆挺的搂抱被拒绝了。
  “睡吧。”李红说,语气冷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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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4-8-15 13:37 |只看该作者
追更中,不便评论,怕影响楼主盖楼。
深海,是人心,是人性,是红尘大千。仅一个书名,便让人思潮如海,浮想翩跹。
开篇即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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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4-8-15 20:4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24-8-15 20:49 编辑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24-8-14 16:20
第一节:清清死了  雨还在下。  浸在黄梅天里的城市像一支湿漉漉的笋尖,底部堆积了一叠肮脏龌龊。车窗 ...

第二节:李元明的发家史

  说实话,李红这个女人不好捉摸。即使和她相处了六年,后三年还是朝朝暮暮一块儿过的。她总是那么安静,刚开始,陆挺就被深深吸引住了,他觉得李红身上有现代女性所缺乏的气质:从容不迫,做什么都井然有序。然而时间一久,陆挺就有些发腻,李红实在太过安静,太过平稳了。甚至连做爱她都坚持必须关灯,从始至终只能同一种姿势。她不像小玉,浑身都冒着激情的泡泡。小玉年轻时尚,涂玫红色指甲油,一头挑染过的桔色头发蓬松搭在肩膀,身材那叫一个好。
  陆挺和何小玉是在一次晚宴上认识的。说是晚宴,实际上是房产商为了套近乎设的局。陆挺虽说只是新提携的副职干部,明眼人都能瞅出门道:局长年事已迈,两个副局一个是他,另一个是正局的老冤家,叫郑克。当年曾为了职位和局长明争暗斗过。说起来局长聪明,表面与郑克相安无事,暗地里却提名起用陆挺,将事务多数转移到陆挺手上,这样,郑克等于名存实亡,他还落个不计前仇的好名声。换作别人大概忍受不了这口恶气,偏偏这个郑克移情佛教,受法师聆训教诲,大有“世事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的境界,手中的杂务能丢就丢,有陆挺承接他乐意不及。他曾拍着陆挺的肩,说:
  “小陆啊,我老了,也不愿意多管闲事了。你还年轻,前程锦绣啊。要好好努力。”
  无独有偶,这话前一天局长也意味深长地和陆挺说过。局长还在大大小小的场合明里暗里表扬,说小陆是棵好苗子,需要好好栽培。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旁人就算是瞎子,也能揣测到他的前途:那可是一派山清水秀好风光。
  地产商叫李元明,也是位传奇人物,靠捡破烂发家致富。他不比一般的破烂户,人家都是背着编织带,骑一辆边三轮挨家挨户去收报纸杂志。他不同,他老底子在一家大厂做车工,做了十来年,厌倦了,辞职出来单干。其时城郊结合部有不少小五金厂,很为一些原材料的货源头疼,李元明灵机一动,回了老厂区一趟,果然在厂区城墙的边角发现了成堆的废钢铁。他就以破烂的价格收购了来,回头按原材料的价卖给小厂。大厂子底气足,本来就嫌废钢废铁占地方,有李元明收购自然求之不得,成交得很痛快。倒是最早倒卖给其他厂家时不那么容易。他一个捡破烂的,也不畏惧,骑着自行车守在人家厂区门口。上下班点,瞅准衣冠楚楚领导模样的,他就迎上去向人家介绍自己有这么一批货源。他的态度诚挚,一双眼睛直直望着人家,又不是完全乞求的样子。遇到心软的,当下约定验货、下好订单。不好打交道的,他也有耐性,严寒酷暑地守候,一遍遍和人讲他的东西有多价廉物美。等人家心动了,口松了,他就拉着东西上门,只收取一些订金,相当于半卖半送,久而久之,客户便稳定下来。他的东西又不差,价格也确实比外头便宜,还送货上门,这等好事哪里去寻?李元明还聪明地考虑到货源,每回收购完毕,总不忘记塞个红包给老领导,少则三五百,多则一两千。一来二去,他们就专门为他留着这批边角料。李元明也能吃苦,一辆自行车满城大街小巷地流窜,吃饭基本就是两个馒头,终于将几乎将所有大厂的货源都控制住,代价是得了慢性胃炎。这时候他有了一定原始积累,便承租了一片废弃的停车场,买了几辆二手小货,又雇了几个小工专门负责收发原材料。他自己则开始研究起土地来。到九八年,别的房产商仍处于懵懂时期,李元明已经吃进不少土地,这一招兵行险棋,光银行贷款就背了两百多万。起因仅仅是一次饭店用餐的道听途说:那回李元明请老领导吃饭,酒至三旬,老领导醉得不醒人事,李元明扶他去洗手间,无意间听见两个大腹翩翩的男人对话,李元明听到“郑局”二字便习惯性地竖起耳朵,他接收的讯息是:政府要搞工程,需要将城东的老房子都拆掉重建。城东是本市的窗口,这么做有两大益处:一是维护了本市的形象,二是深入民情体察民心,改善老百姓的生活环境。后来的事实证明,李元明的经商嗅觉极为敏锐,他不只还清银行贷款,还获利三百多万。这三百万来得轻巧,它证明了一个真理:只要决策正确,敢打敢拼,就能做第一个品尝螃蟹肥美的人。李元明又用三百万作为资金,重新在土地市场深入窥探,再次获利八百万。当然,李元明并没有忘记他的产业支柱和以往的兄弟朋友们,他私下留出几套地段户型皆佳的房源,作为礼物孝敬给了贷款给他的银行行长,以往的领导,各五金厂的一把手。以此证明他是血性汉子,更不会忘记饮水思源。这样,他的钢材生意一直经营得红红火火,房市上也能独占鳌头,到零三年,李元明已从一名走街窜巷的破烂王升级为全市十大杰出青年,他的房产成为火炬计划重点工程,钢材厂也是红红火火,曾几次被评为先进纳税企业。
  一面之缘的郑局长不久之后成为李元明的座上常客。李元明称呼他为郑哥,亲热劲就跟从小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一样。他说都是郑局的提点,我才茅塞初开,才能有今天的成就。郑克不理解,李元明替他斟满杯酒,细述了在饭店擦肩而过的那幕。郑克笑着说:
  “哎呀小李,我说你可是真够胆大的。当初这决定还只是设想随便说说的。你就开足马力去冒险了啊?”
  李元明暗地惊出一身冷汗,面上岿然不动,笑嘻嘻地劝酒。
  最后,郑克酒足饭饱,拍着他的肩膀做陈词总结:
  “小李好样的。不是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就缺那么点实干劲、闯劲。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勇闯者得天下嘛。”
  李元明可不这么想。接近郑克,一是为表感谢,二是为以后盘算,凭对方在城建局的地位,有什么消息不是他知道得最早,最详细的?商场如战场,时间尤其宝贵,抢占先机就等于成功三分之一。他想方设法地送给郑克两套别墅,一套是为正室准备的,位于城区。一套是为偏房安排的,在城郊结合部。送钥匙给郑克的那天,他去城建局,把钥匙轻轻放在郑克的书桌上,被丢了回来。郑克的语气是温和的,态度却是严厉的,他说小李我们虽然交情不错,但你也不能卖这个乖,走这些旁门左道。事情该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嘛。还是要讲个程序,讲个公正的。你这样算怎么回事?说得难听点,这是腐蚀人民干部,是行贿!
  李元明唯唯诺诺地退出门去。他这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锲而不舍。郑克的批评他当耳边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要捉摸的,是郑克为什么会拒绝他的美意。难道真为一个廉洁的名声?未必。他是不方便收,是怕隔墙有耳。但这耳又是谁呢?
  疑问两天后就有了答案。这晚他请陈主任吃饭,陈主任是郑克力排众议一手提拔的,还和郑克有绕着弯子的血缘关系,是郑副局的兄弟兼忠仆。郑克屁股一撅,陈主任就清楚副局长将要放什么屁:长的短的闷的响的连环的。陈主任得到好处,对李元明推心置腹:他说小李郑局为什么要拒绝你这是有缘故的。他不方便。你想他是老干部了,从政四十多年,好不容易熬出今天这点成就,他容易么?你可不要让他晚节不保啊。特别在这个节骨眼上。
  李元明嗯嗯哈哈地应着,前面的话都是官场腔调,他当没听见。重点在“节骨眼”三个大字上,这三个字一经放大,可有得研究了。什么节骨眼?李元明不追问,叹起苦经来:
  “唉,”他说,“陈主任,不瞒你说我这人没什么本事,现在这点基础,都是小打小闹苦心经营出来的。俗话说,各行有各行的难处,你不方便说,我也不为难你。麻烦你告诉郑局,以后有什么只管吩咐,包括你陈主任也好,我李某一定上刀山,下油锅,万死不辞。”
  陈主任叹了口气:
  “难也没什么难的。像我们这样的,表面看起来风光,实际上是绣花枕头——一肚子烂稻草。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命。来,不说这个,咱们喝酒!今天谁要不喝趴下谁就是孙子!”
  俩人豪气干云,一顿饭从七点直到十点半,喝得东倒西歪。李元明步履不稳,脑袋还是清醒的,结完帐,嘱咐属下开奔驰过来接送,他亲自将陈主任扶上车,体贴地把陈主任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好使他舒服些。陈主任是真醉成一团烂泥了,呼噜随着车子的行驶有规律地打拍子,李元明这时候完全醒了酒,端坐着,叠着眉,眼神如炬,不知在深思些什么。
  送陈主任到家花了一番功夫,陈主任早年丧妻,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儿子陈雷带大,哪里晓得陈雷娇生惯养,长大后不肯好好工作,倒成了一方街霸。小打小闹的事情有老爸扛着顶着,他就越发张狂。竟然在舞厅为和别人抢舞伴发生争执,继而拔刀相向,失手捅死了对方。这下陈主任再有通天法宝都保不住他,陈主任高薪请本市最有名的律师,再到受害者家里重酬谢罪,总算将陈雷的故意杀人改判为过失杀人,要在牢狱蹲十五年。
  这时候,陈主任家里一片墨黑,李元明从他口袋掏出钥匙搀他进门。他将陈主任放倒在沙发上,替他脱掉鞋袜,又倒一杯白开水放在茶几上。正要走,陈主任醒过来,抓着他的手掌,语未发,泪先流:
  “小李,难能你对我这么好,对郑局也这么好。我心里——苦啊。”
  一个啊字,顺带牵出一堆污秽来,全吐在李元明笔挺的西裤上,就势流入锃亮的意大利皮鞋。陈主任趴在沙发,吐了个翻江倒海。李元明不仅不怒,反而轻轻推着他的脊背,安慰说:
  “我知道。陈主任你也不容易。别想多,好好睡一觉。日子还得照常过。我李元明能办得到的事情,尽管直说。”
  陈主任吐一阵不吐了,这会抬起眼睑,瞪着李元明,突然流下泪来。
  “小李,不瞒你说,我得了肝癌,撑不了多久了。我一个老头子,死就死了,没啥大不了的。只是担心我家那小混蛋——唉,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你放心。”李元明握住陈主任的手,诚恳地说,“只要他好好悔改,出狱后我就安排他进我们公司做事。你自己要保重身体啊。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熄了灯,正要走出大门,听到陈主任在背后,几乎是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局长要离退了,这一阵子,郑处正和陆处为竞聘的事情明里暗里的斗呢。单位不少地方都安装了监控,怕不安全。”
李元明笑了。他站在陈主任家的门前,抬头望望皎洁的月亮,又低头看看脚下新买的皮鞋,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只要这句话,哪怕再贵的西服皮鞋,赔上也值得。
  李元明不像其他人,稀里糊涂地活了一辈子,终了完全一场空。他是有目标有远见的。譬如还在小学就读时,老师叫大家说出自己的理想。同学们有说当科学家的,有说当老师的,轮到李元明上台,将袖子一捋,眼珠骨碌碌地转转,说:
  “我的理想,是赚很多很多的钱。一辈子都用不完。”
  同学哄堂大笑。他自己却很镇定,等大家笑完了,一本正经再强调一遍:
  “我是认真的。”
  班主任找他谈话。在那个年代里,需要接受的教育是和党和祖国息息相关的,理想也要包含服务祖国,服务大众的内容。李元明梗着脖子一声不吭,等班主任批评完后,他就问了一个问题:
  “那么,科学家和老师都不用花钱吃饭?”
  李元明这句反诘把老师逗乐了。期末成绩单上给李元明的评语中,除去一般的套话,他还别有心思地加上一句:
  “可成大器。”
  李元明一直津津乐道于这四个字。特别在发家之后,他专门回了一趟老家,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烂里搜出这份成绩单,找人用镜框裱钉在墙上。每晚睡前都会欣赏几眼。他觉得班主任是别具慧眼的,不然,怎么独独对他写出这样的评价来?
  李元明对自己认识非常深刻。他身上的闪光点很多,其中一条就是有为朋友义胆忠心的雄气,还有说到必须做到的霸气。他答应陈主任要解决陈雷的问题,第二天就专程开车去了西郊监狱一趟。
  陈雷穿一身蓝色囚服,胸前印着57248的囚号。他个头明显高于他的父亲,浓眉刚目,气势如塔。他坐下,眼睛却不看李元明,而是沿着天花板飘来荡去。他绷直背脊,从坐姿上能窥伺出他正处于警戒和防备的状态。李元明双臂环抱,也不说话。这是一场试探,双方都毫不敢懈怠,疏忽。他们相互关注了几十秒,陈雷是偷偷地,寻机瞄一眼李元明。李元明则是一直意味深长地盯着陈雷。后来,他看到那个男孩儿的身形突然矮下去,他听见他吐一息长气,问:
  “你是谁?”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李元明说,“不只如此,从今天起我还会是你的老板。”
  和陈雷的对话进行得并不太顺利。陈雷的天性不安份,血管里流淌着任意妄为的血液。他听完李元明的自我介绍,完全是带着一份嘲笑的口吻对李元明说话的。他说那老家伙是不是老糊涂了吃饱了撑着。他说我凭什么听你的?你不过是个商人,球都不算。他说我高兴做啥就做啥,没人管得着。他又重新轻视起李元明来了,他把脊背重新挺直,做出一副不容侵犯的样子。
  李元明保持着淡淡的微笑。等陈雷说完了,他微倾了身子,平静地说:
  “信不信我有本事让你在里面呆一辈子?”
  陈雷略微一震,脸部的肌肉急遽抽搐几下。正是李元明期许的表情,李元明接着若无其事地说:
  “海虹路183号碧罗园501室,这地址你不陌生吧?我给你三天时间想清楚。三天后我再来看你。”
  他大踏步地走出探监室。西郊监狱是这座城市一只被遗忘的角落,暗地积攒了污渍残渣,他们被世人所唾弃,集体跑到这里来避世隐居,在铁栅栏和红砖墙内统一规划生活。一起劳作,一起领取薄得可怜的薪酬。李元明走出大门,就听见大门“卡嗒”锁住了,他站定,折身望着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扯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
  如李元明所料,三天后他再去探视陈雷,情形完全改观。陈雷就以下两点直快地和他达成协议:
  1. 服刑期间,照常发放工资。鉴于特殊原因,存折由陈主任代为保管。只要好好改造,每月薪水可分配4000元。若打架惹事,则酌情扣减。
  2. 出狱后务必到李元明公司上班。具体工作日后商议。
  李元明说,现在你就正式是我的属下了。我李元明直言快语,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动什么歪脑筋,我照样不会客气。李元明说的时候瞟了陈雷一眼,目光是犀利的。在李元明即将跨出探监室时,陈雷轻声唤住他: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你怎么会有朵朵的住址?”
 “我从不打没准备的仗。”李元明说,“知己知彼,是商战的基础哲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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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4-8-15 20:51 |只看该作者
晏晏 发表于 2024-8-15 13:37
追更中,不便评论,怕影响楼主盖楼。
深海,是人心,是人性,是红尘大千。仅一个书名,便让人思潮如海,浮 ...

绣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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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4-8-29 14:36 |只看该作者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24-8-15 20:46
第二节:李元明的发家史
  说实话,李红这个女人不好捉摸。即使和她相处了六年,后三年还是朝朝暮暮一 ...

第三节:少年陈雷
  陈雷不会服多少年刑。这一点,当事人心知肚明,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对陈雷而言,他只需要明白李元明是他黯淡眼界的一线光明,汪洋之中的一只橡皮圈就够了。他不是神,却有神的能量。当然,相对于神来说,李元明的动机远没有神那么善良单纯,他是商人,商人必定遵循商业原则,这原则的首要条件就是利益。陈雷也能隐约地猜想到,李元明的接近是和父亲有一定关联的。但他没有兴趣深究。他讨厌现在这个父亲,自从他十四岁那年父亲当上科长以后,他就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那个父亲了:他早出晚归,只懂用钱塞进陈雷的口袋,去填补他幼小的需要亲情暖慰的心灵。他是在学坏,是结交了一些社会上游荡的狐朋狗友,但那能完全怪他吗?父亲从那时起,就只是一个代名词,从他嘴里吐出的冷冰冰的单调重复的音节而已。他出生的第一眼,看到的那张温良和善的男人的脸庞,早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诺大的房屋里消弭殆尽了。除了物质上的短暂满足,他不觉得自己和那些流浪的无人管教的少年有什么本质不同。他从父亲口袋里摸出的钱,往往结集了一群所谓兄弟,一夜疯狂K歌就能挥霍掉。他们从而更欢喜他,更依附他,他们瞅出来了,这么多人当中,只他是家境殷实并且乐意埋单的。这群少年,在社会上游历得久了,就像一群蜉蝣,贴在城市的脸面上,扎堆驻守,彼此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既是情投意和的,又隔着一层薄膜,相互小心戒备着。他们在夜半无人的大街上流窜,风撩起他们宽大的衣袖,使他们看起来更像一群晃荡的夜游神。他们缺乏家的概念,街头巷尾成为他们的歇息地,天当被,地作床,他们扎成一堆,用肉体的那点暖意驱逐凌晨的寒冽。他们有的是离异家庭的孩子,处在爹不管娘不顾的边缘地带,;有的是不幸丧失了父母,籍由祖父母或外祖父母抚养大的:年事老迈的长辈只能照顾到他们的温饱,根本考虑不到他们心灵的需求。这群孩子,对学习,对生活,都失去了欲望,他们不知道活着的意义,过早地学会吸烟、喝酒和斗殴。但你不可否认他们的真实。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是一笔一划刻在面上的,他们的纯粹是和他们的孤独无助相得益彰的。少年陈雷见惯了提着各式礼品脸上堆满笑容的形形色色的人们,正需要这样一份纯粹和真实来给他的世界注入活力。在他眼里,父亲尚不及这些被称为“垃圾”一族的同伴,父亲畏缩虚伪的笑,像戴在他头上的一具假面罩,拿不下来,慢慢和灵魂血肉混为一体,淹没了本来的面目。
  陈雷并不是傻瓜。他懂得,所有的奉承,欢乐,都源出于他,更准确地说,源出于父亲手中权力换取的那点金钱。这使他对父亲不满的同时,不得不一次次地依靠父亲的施舍去挣足他的面子。于是他和父亲之间形成了一条规律:父亲回家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伸出手掌,上面摊着几张“伟人头”。他接过来,插进裤兜里,说一句我出去了,溜之大吉。仿佛父亲和他之间,除了这几张“伟人头”捆绑以外,没有其他可以维系的东西了。父亲有几回叫住他,他满怀期许地等着聆听他说话,哪怕是训斥自己都好。然而没有——父亲陷在沙发里,望着他,目光带点儿琢磨,他疲乏地摆摆手,说:
  没事了,你去吧。
  陈雷不能理解父亲的疲倦,他那烦死人的应酬,不是自找的么?来来往往的人,弄得家跟个酒吧似的,父亲患有高血压,还要不停地喝酒,他冷眼瞧着,不愿意说一句关心的话。他觉得父亲和他之间的距离,简直不是用米来丈量的,计量单位应该是光年。他有时候感觉这个辛苦带大他的男人,还不如朵朵来得亲切。
  和自己完全相反,齐朵朵是校园中的一朵白兰花。她长得漂亮,能写一手好字,各项竞赛都能拿奖,是老师眼中的乖乖女,同学争相邀宠的对象。陈雷和她同级不同班,因为有个兄弟喜欢朵朵又不敢明说,暗地指点给他,希望他能帮着约会。陈雷那天拖一辆自行车拦住齐朵朵,他叫住齐朵朵,说沈永刚让我带句话给你,今晚六点他在学校后面那片小树林等你。
  这个叫齐朵朵的女孩子,朝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口白牙,她说:
  “好的。我知道了。假如我不去呢?”
  她没去。沈永刚自然没把这次失利放在心上,他铆足了劲头追求齐朵朵,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精神境界。有时候他拽着陈雷为自己壮胆,陈雷暗自好笑。他都亲耳听到朵朵拒绝过沈永刚三回了。他觉着这姑娘真有意思,她不像一般学习成绩优异的女生那样盛气凌人,齐朵朵举止端庄得让人挑不出毛病。不知不觉,陈雷对齐朵朵产生了异样的情愫,这种情愫像水蒸汽,扑腾腾一阵迷漫上来,闪花了眼。他和沈永刚并肩躺在学校的草坪上,口里嚼着青草根儿,枕着手肘仰望黄昏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他说你真喜欢齐朵朵吗?确定不是玩玩而已?沈永刚停止咀嚼,诧异地瞥他一眼,说:
  “怎么?你小子有什么意见?”
  “如果你不是认真的。”陈雷说,说得有点嗑巴,“就算了吧。我说,那姑娘长得也不是特别好看,比她漂亮的女生多得是。”
  沈永刚这时转过头来盯着他看了。
  “陈雷,你不是也喜欢她吧?哈哈。”
  妈的。陈雷说,我在问你呢。我压根没朝那方向想过。我又不缺女人。
  他们这个年纪——十六七岁的孩子,私下里已经在比较私密的身体构件了。他们觉得世界是属于他们的,这年青一代,充满活力、热情,富于勇敢冒险的精神,和绝不认输的态度。他们小小的自尊心容不得旁人践踏,哪怕在其他人看来,那点自尊是多么地渺小,微不足道。但他们就是不许别人嘲笑触碰。他们将自尊看得过重,学着一副大人的嘴脸来抵抗所有他们认为有可能伤及自尊的事情,这自尊被无限夸大,就有一点浮夸,一点不切实际的骄傲。就成了自负了。但他们不自知,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用幻想代替现实。
  对女人,陈雷的认知还停留在花花绿绿的画报周刊和无数个生动的夜晚男生之间流着唾沫星子的交流上。事实上,这交流也来自于有限的淫秽书刊和网络。传媒不再像往常那般遮遮掩掩,而是以一种最直接最汹涌的姿态袭击了陈雷他们的想象。歌词里所称颂的“勾勾小指头的誓言”褪化掉粉饰,索性直奔主题,当撕心裂肺的“我爱你,赤裸裸”以龙卷风之势唱遍大江南北的时候,无数个陈雷站起来,亢奋地扯着嗓子投入到狼嚎的队伍中,尽管对于歌声中的沧桑和痛楚不能清楚地研读透彻,但那种奔腾的气势,仿佛一团团胸腔中激越燃烧的小火球,叫陈雷们执迷。
  陈雷甚至为了齐朵朵和沈永刚干了一架。沈永刚缺乏足够的耐性,齐朵朵的拒绝叫他又在兄弟面前失了面子。那夜,照例熄灯后话题转移到女生们头上,沈永刚在众人的嘲笑中浑身不自在,他说那姑娘算啥呀,我不过逗她玩罢了。他又说齐朵朵眉毛不好看,眼睛太大,跟鱼泡泡似的朝外凸。沈永刚越说越起劲,当说到齐朵朵小腿肚不直挺时,只听到咚咚几声,陈雷从上铺翻身跳到他的床沿,陈雷的声音十分愠怒:
  “你再说!”
  “我说怎么着?”沈永刚不甘示弱,坐直了身子,挑衅地瞟陈雷一眼:“你是她谁来着?”
  其他少年不吱声。暗夜里,他们蒙着被角,小心翼翼地遮挡住嘴角泄出来的笑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战场”,他们心里埋藏着小小的,邪恶的希望,希望能见证一场伟大的,活生生鲜血淋漓的战斗。他们既紧张又兴奋,生怕不一留神发出的声响就会破坏了此刻的气氛,而让表演难以继续。这是多么难得的一场真人实战演习啊:两位血气方刚的少年,同一张狭小的木板床前对峙着,月色浅浅地打进窗子,映出他们赤裸的大腿胳膊。他们看不见主角的神态,尽可以充分发挥想象,他们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事态发展——当看见两具肉身撕扯在一起,他们几乎要异口同声地鼓掌呼叫。然而,这快感很快被恐慌淹没了,他们发现两个战士已经从床上抱着滚到了地上,并且,其中一个用手死死掐住另一个的脖颈——几乎是不遗余力地往死里掐。同时,看客们听见处于下风的人已经在讨饶了,他的声音很轻弱,他们要支起耳朵才能听清他说什么。他断续着说:
  “陈雷,我,你快放手,我要,要透,透不过气来了。”
  看客们意识到那是沈永刚求救的信号。他们集体掀起被子,小跑到战地中央,有的抓陈雷的手,有的抱陈雷的腰。他们齐声替沈永刚求情:算了吧,他也不是有意的。
  可是陈雷仍然很愤怒。到现在,他都不清楚当时怎么会这么激愤,他骑跨在沈永刚身上,抡起的拳头里充蓄了能量,少年陈雷的面色青白,他咬牙切齿地警告昔日好友,他说再让我听到你说她的坏话,我就对你不客气!沈永刚的嘴角印着几溜血丝,眼窝也被揍得肿了起来,他战战兢兢地回答: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陈雷对这回答感觉还算满意,他直起身,拍拍手心,扫视了四周一眼,说:
  “看什么看?没见过打架啊?”
  自然,这是私下为齐朵朵挣的荣誉,在陈雷的人生日历里,可谓浓墨重彩,富有划时代的意义。这意义就是教他准确地认知到沈永刚之前的戏言:他确实是喜欢齐朵朵的,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里,他对她的好感,已经飞速窜升到爱情边缘。陈雷在承认这个不可磨灭的事实后,开始了一些古怪的行为。他开始跟踪齐朵朵,打听和她相关的一切,要是有人透露出追求女生的信号,他会第一时间赶去警告他们,必要时再打上一架,不管对方究竟是不是人高马大。
  和沈永刚干架之后一星期,他们又恢复到原来的亲密无间。沈永刚移情别恋,瞄上了低一级的蔡姓女生,说她:如出水芙蓉,天真无邪。没有齐朵朵的罅隙,他们的友谊升温很快。沈永刚本着兄弟之谊,苦口婆心地劝诫陈雷:
  “喜欢就向人家表白呗。你要做憋死的驼鸟啊?”
  陈雷不置可否。有时候他目送齐朵朵上楼,看漂亮的白裙子伴随着她的步伐轻快地甩来甩去,他会觉得世界很美好。他倚在电线杆上,默默数着她的步调,一、二、三……直到齐朵朵消失在视线里。然后,他仰头张望,见她房间的灯燃亮了,他才噙着满足的笑,勾着脑袋,向自己的家走去。
  他不肯定齐朵朵究竟明不明白他的心意。她瞅起来多么天真,干净,像一朵不染尘灰的水莲花似的。她偶尔经过他身旁,会向他绽出一个纯洁的笑容,点点头打个招呼。偶尔也会用她好听的声音喊住他,说一句天气不错或是你吃过没有之类的废话。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长了翅膀,飞进少年陈雷的心坎。使他更坚定了保护她的决心。有一回齐朵朵无意间问起:
  “你很聪明,为什么要跟他们混在一起呢?”
  陈雷回答不出。齐朵朵有一个健全快乐的家庭,是不会理解像他这样的孩子的。她父亲是市文化局的一名普通工人,母亲则是一名编辑,家境一般,然而拥有无数的欢乐。他没指望过要博得她的理解,但她这么发问,显然叫他吃惊了。他觉得这是一种信号,什么信号呢?暗示着他们发展的可能。你想,一个向来骄傲的公主,突然打听起问题少年来,这里面暗藏着什么玄机。陈雷甚至考虑重新规划远景:他要和那些兄弟们作个了断,不能操之过急,得一点点地疏远他们,功课也要捡起来,要知道,齐朵朵可是排名年级前十名的呢。他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按时上下课,回家就钻进自己的房间捧着书啃。——那些课本,别人是读,他就必须得啃。一丝一离地,慢慢蚕噬,慢慢消化。这一阵子,连同面目可憎的父亲,都变得和善起来,有时他应酬得晚了,回家第一件事,是推开他的小门,陈雷放下课本,半侧脸望父亲,陈主任说:
  “我打搅你学习了吗?继续,继续。我带了汤团回来,要是饿了,就热一热吃。”
  少年陈雷感觉生活在幻觉中。生活真的美好。齐朵朵,父亲,都是这美好的其中一部分。和它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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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14 21:12 |只看该作者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24-8-29 14:36
第三节:少年陈雷   陈雷不会服多少年刑。这一点,当事人心知肚明,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对陈雷而言, ...


罗兰只是局中的一粒棋子。人人都是棋盘中的一粒棋子。李元明的目的只有一个:盈利。要制服你的敌人,首先必须了解他的弱点。从这个层面上讲,所有的棋子又都是对手,都值得下功夫研究。譬如何小玉。

第二章
第一节:何小玉这个女人
  不出所料,陈主任没过几天就主动给李元明打了通电话。李元明一手握住听筒,一手拨弄着手中的钢笔。李元明听出陈主任真心实意的感谢——当然不只谢谢两个字那么简单。陈主任和他闲扯着,逐步将话题牵引到郑克身上。陈主任的表达十分含蓄,他说郑局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惧内,俗话说的怕老婆。收了一收。李元明噢一声,等陈主任下半句。陈主任停顿稍许,像在思考该不该说,李元明也不催他,就静静等了约摸十几秒钟的时间。陈主任叹息着说:
  “我听说郑局外边似乎还有一位。只是听说。”
  李元明笑了,他心里暗自呸了声,这老狐狸,除了你陈主任,还有谁能对郑克摸根知底?他说谢谢你陈主任,要不晚上出来喝茶吧。有的问题,我也好讨教讨教。
  李元明行动比陈主任想的还要迅速。郑克的妻子身高一米五,偏偏长了一张大饼脸,上面星罗棋布地点缀着雀斑。眯着的小眼睛内凝聚了一股锐气,看人时将这锐气化成一柄长剑,戳在对方身上。虽然穿着顶级品牌,看上去却俗得像一位暴发户。李元明选择白天登门造访,郑夫人的名字比她的人要幽雅得多,叫做罗兰。她透过猫眼,看见一位衣着翩翩的中年男人捧着一只纸盒立在门前。罗兰警戒地开了门。李元明作番自我介绍:
  我是郑局的朋友。他说,郑局对我,可是有着知遇之恩的。
  顺势放下纸盒。罗兰漫不经心地瞥一眼:里头窝着一只浅灰色的贵宾犬,趴着舔自己的爪子,也就三四个月大的样子。不禁心中的弦动了动,提过纸盒放在膝上摸它的脑袋。小家伙咿咿哼几声,倒翻转了身,肚皮朝上,要她来挠肚子了。罗兰扑哧笑,说你哪弄来的这小东西,倒是蛮乖巧。
  夫人喜欢就好。李元明回答,是个朋友送的。别看它小,父母都是有证书的正规血统,高贵着呢。
  罗兰听这答复,停止抚弄,调过头来看李元明了。眼神带点儿研判性质。
  “噢——只顾闲聊,忘记问你有贵干?”                                                                                            
  罗兰的表情犀利严峻。李元明早有准备,他呷一口茶,微笑着说:
  “我上回听郑局说贝贝出去玩,走丢了。刚好朋友给了这只小狗,就送过来。郑夫人要不喜欢的话我再拿走。我是商人,没有多少时间照顾它的,恐怕到时候料养不好,给一命呜呼了。夫人是行家,就当帮我忙吧。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我去准备。”
  搞定罗兰不是难事。像她这种类型的女人:丈夫身居要职,自己呆在家里当全职太太。又没有多高修养,对艺术毫无热情,世界由购物和刺探隐私两部分构筑。两者都为了填补内心的空虚。她的年龄和形象,将她与许多事情做了阻隔:由于地位悬殊,又不愿意和市井妇人摒作一块,难免滋生出寂寞来。她的寂寞是一簇簇的,物质基础越充足,寂寞感就越强烈。此时,也似乎只有宠物能讨取她的欢心了。它们是纯粹的,也同样是寂寞的。这寂寞的一人一畜搭配在一处,就显得无比妥善,无比协调了。所以,对这从天而降的贵宾犬,她没有显示出多大的排斥,甚至私下,她觉得李元明是个非常贴心体己的男人。看吧,他先送了她这可爱的小动物,紧跟着从香港带来了她十分喜爱的“洛世奇”吊坠,他隔三岔五地送些东西给她,都是些时尚的,随潮流的物件。李元明偶尔也请她逛街喝茶,甘愿放下身段当她的车夫——罗兰的感动统统写在脸上,进而从枕边吹进郑克的耳朵:那个小李不错,顺发房产的。她说,人家捡破烂出身,打拼到今天这成就,不容易。你得多照顾点儿。
  罗兰只是局中的一粒棋子。人人都是棋盘中的一粒棋子。李元明的目的只有一个:盈利。要制服你的敌人,首先必须了解他的弱点。从这个层面上讲,所有的棋子又都是对手,都值得下功夫研究。譬如何小玉。

  送给罗兰的贵宾犬当然不是什么朋友送的,是司机肖勇特意去狗市高价购买得来。血统确实很纯正,父母亲都是名犬比赛的冠军,尤其毛色,罕见的浅灰。开价就更高了。最后花费了两万五千块人民币,还是肖勇磨破嘴皮磨来的。肖勇这人办事踏实,口风紧,他从来不用担心。
  两万五千元用来投石问路,李元明感觉非常值得。每个人都有他的价值,在李元明的观念里,价值就等同于价格,完全可以换成确切的数字。罗兰是小打小闹,给她尝点甜头就能对你忠心耿耿,她的价值和那条狗没有大的区别。何小玉则有些麻烦,这女人生就一颗七巧玲珑心,看男人,看生活,都鹰隼一样精准。李元明第一次由陈主任领着去见她,她穿着棉质睡袍来开门,李元明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郑克的眼光会如此独到,这女人谈不上好看,却绝对有味道,披肩发,直鼻薄唇,这天没施粉黛,像一株蒙着雾汽的野百合。李元明在她身上找不到旧日风尘的影踪,之前陈主任曾简短地介绍过何小玉:在一家娱乐妨当陪酒女郎,酒量奇佳,是压场子的老手。郑克被她迷得不轻,也不知双方怎么谈妥的,后来何小玉就不去陪酒了,在租来的公寓里做了专职“二奶”。
  何小玉招呼李元明入坐,她泡了壶茶坐在他的对面,微笑着说:
  “其实,是来找他的吧。”
   “呵呵。”李元明不正面回答,“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既然是陈主任带来的,也没啥好避讳的了。”何小玉说,“郑克这人疑心病重,还独断。唯独对我算有求必应。我们各取所需,你要是为他而来,我劝你千万别操之过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那我直说。我们之间,也可以各取所需。只要啃下这块骨头。”李元明说,“你爸爸的医药费,你弟妹的学费,都不用担心。”
  何小玉斜过眼睛,淡淡瞟李元明:
  “啃下这骨头,你能获利多少?权力不用,过期作废。我懂这个理。我要现金,一次性,十五万。”
  何小玉的表情淡然,语言也淡然。他事先调查过这个妹子的家境。一九八零年出生于某偏远山村,家中弟妹三人。母亲在家务农,自己十七岁就独立出来打工,前年开始,父亲患上肾功能衰竭,隔月必须做一次血透。弟妹两个都在高中,她是家中唯一的经济来源。
  “你要知道,李老板。”何小玉说,“来找我的人不只你一个。我不保证事到功成。”她懒懒地打个呵欠,李元明心知这是送客,站起来和何小玉握了握手,他说好,无论无何,谢谢你。明天我派人送支票过来给你。
  “我靠青春这碗饭。”何小玉关门时忽然叹了口气,“男人是爱我还是贪图新鲜,我心里一清二楚。金钱是最肮脏,也是最牢靠的东西,李老板,你说对吧?”
  李元明暗自一怵。回眸,门已经锁住了。他直觉感到这个女人不好应付。他有点迷惑,坐在车里还在想着她的话。有点儿慑人心魄的。肖勇还有处优点,话少,会察言观色。见李元明懒懒靠在后座,也不问,只将车子开得更快送他回公司。李元明下了车,朝前走几步,像想起了什么,问肖勇:
  “陈雷那儿有什么动静?”
  “好像还可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申请后就能减刑。再坐四五年,估计就能出来。”
  李元明皱眉:“太久了。我等不到。他老爹也等不到。”他说,“我要你尽快把他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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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24-11-28 18:32 |只看该作者
跟读中~绣绣快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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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24-12-1 21:03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我先扫了一眼,隐约有王安忆之风。
后面不知如何排兵布阵,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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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24-12-4 13:04 |只看该作者
隐香 发表于 2024-11-28 18:32
跟读中~绣绣快更~

啊,亲爱的你还在,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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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24-12-4 13:12 |只看该作者
飞梅弄晚 发表于 2024-12-1 21:03
我先扫了一眼,隐约有王安忆之风。
后面不知如何排兵布阵,等更。

嗯。是我自己那么多长篇里面比较特殊的一篇。正在四校。

谢谢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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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24-12-4 13:3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24-12-4 13:35 编辑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24-11-14 21:12
第二章第一节:何小玉这个女人  不出所料,陈主任没过几天就主动给李元明打了通电话。李元明一手 ...

第二节:一朵哭泣的向阳花

  肖勇去了西郊监狱一趟。这一回不是看望陈雷,而是探访老同学姜武华。一个月后,陈雷被批准假释,监外服刑。由姜武华出面缩减掉许多不必要的繁冗手续。陈雷手中提着一只旅行包,站在612路车站等候公交车,包里装着换洗衣物。阳光很好,像一丝丝筛过的金石子,伏在他的眼睑上。612路车来,陈雷挑了空位坐下,一杳浓厚的疲倦袭来,他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直到终点站才醒来。612路的终点站在潮河路上,离海虹路不远,拐个弯就能到碧罗园。陈雷漫无边际地逛了一圈,逛到齐朵朵家楼下,倚着年少时常倚的电线杆吸烟。他脑海里窜过一些细碎的片断,关乎齐朵朵的,都像一些边缘长着锯齿的杂草,亲切,可是粗糙。
  少年陈雷逐渐回到学习与生活正轨的过程进行得十分艰辛,这份艰辛却让他慢慢寻回了和父亲之间本已淡漠的关系。他们生活在同一间屋子里,依旧不太说话,但氛围明显好转起来。那些落拓的少年,心智总比同龄的其他孩子要更成熟,更趋于敏锐。自从陈雷拒绝和他们游荡、喝酒后,他们便很清晰地意识到他是在刻意拉开和他们的距离,他们的自卑心一下子舒张开了,他们的自尊心也不容许他们经受这样的打击。他们撇着嘴,不以为然地说:陈雷那个纨绔子弟,是不配和我们称兄道弟的。他们不等他明确表态,就自动自觉地疏远了他。这是陈雷生命之中的又一起点,动机是齐朵朵,他没想过之后会遭遇什么,所以,当事件突然急转直下,出现新的障碍时,少年陈雷就有些措手不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朵朵哭,他想安慰她,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齐朵朵连哭起来也那么好看。傍晚的天空是灰暗的,少年陈雷目送着齐朵朵回家。她轻快地三步两蹦上楼,像只活泼的小鹿。他想象着她推开门,对着满桌菜肴吐舌头。她的母亲,那个女编辑,围着绿色围裙,笑着摆放碗筷。她的父亲坐在餐厅里读报,见她回来,放下报纸笑着迎接她。他想象着他们围桌而坐,边吃饭边在喝汤的间隙里聊上几句:无疑齐朵朵的话是最多的,她说班级的同学,老师,新分配来的教导主任。陈雷的想象臆造趣味很重,但不可否认,这就是一个家庭最本质最原始的日子。家庭的日子,就是在闲言碎语和锅碗瓢盆中一天天地流逝着,就是在琐碎忙碌的劳作中慢慢泄漏掉的。少年陈雷所幻想的,其实是对平常家庭生活的渴盼,是由父亲、母亲和孩子组建成的完整的基础家庭。
  可是齐朵朵哭着跑下楼了。陈雷还浸淫在遐想中时,她哭着飞快地跑下楼,跌跌撞撞地,一面跑一面不住用手背抹眼泪。陈雷惊住了,他的思想一下子跟不上这种突变,他的笑还浅浅地藏在嘴角来不及收拢。这时候齐朵朵也看见他了,她收住奔跑的步伐,好奇地问:
  “陈雷?你在我家楼下做什么?”
  “我,我路过。”少年陈雷的身体绷直,谎话为他的脸镀上了一层红润,幸好是傍晚,齐朵朵没瞅出来。或许她也来不及去追究他究竟为什么站在楼下的问题。
  “陪我走走好吗?”齐朵朵说,又揩一下眼睛。陈雷注意到,她在努力克制自己汹涌的感情,尽量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刚要说好,听见从楼道里传出女人呼唤的声音,“朵朵,朵朵”叫得急促响亮。齐朵朵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她说我们逃,她拉着少年陈雷的手飞奔起来。他们跑过大街,穿过小巷,跑得大汗淋漓。少年陈雷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只风筝,被齐朵朵的手牵着腾飞到半空,他和齐朵朵掌心沁出的汗融和到了一块,这让陈雷在奔跑的同时,内心涌上来一阵说不明白的甜蜜。一直跑,一直跑吧。少年陈雷小声地,欢快地告诉自己:最好不要,永远都不要停下。
  然而齐朵朵停下来了。在远离海虹路的一条道路岔口,她松开陈雷的手,捋了一下头发。马尾辫松散开来,她重新捆了一把,又擦一把脸。她说陈雷我肚子疼,她躬下身子,双手捂住肚皮,疼痛令她刚刚狂奔的红晕全部消失了,她的脸色惨白,像六月里的霜。少年陈雷紧张地望着齐朵朵,他看着她捂着肚子慢慢蹲下,然后双臂环抱着肩膀,把头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紧贴着膝盖。他听到她嘤嘤地哭,哭声越来越嘹亮,穿彻了傍晚的浮云。陈雷也蹲下身子,仰起脸,望停在电线上的小麻雀。它们像一排标点,扑通扑通地蹿跳着。少年陈雷静默了一会儿,他说你不要哭了,看我给你表演。他扮了一个猪八戒,又捏着鼻子撑开眼角模拟狐狸。齐朵朵果然不哭了,聚精会神地瞪住他,她说:
  “陈雷,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
  她接着说:
  “我爸爸妈妈离婚了。就在今天早上,我心里堵得慌。难受,不想见他们。”

  齐朵朵的父亲在市文化局工作了二十年,和她的编辑母亲一直恩爱有加。没想到单位去年分配来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小艾。小艾鲜美青春,容颜娇媚,吸引了文化局一大群未婚男青年。小艾也不知怎么回事,偏偏只对朵朵父亲青眼有加。开始他能抗拒——毕竟和妻子和风细雨地走过这么些年,朵朵也像一株正茁壮成长的秧苗。他说你可以叫我齐师傅,不能有其他非份之想。语气是半真半假的,好给她留些情面,又明确表示了态度。可是现在的年青人啊,对事物的执着超乎他的想象。小艾说:
  齐师傅,你不爱我是你的事。我爱你是我的事儿。这是我拥有的权利,咱们谁也不干涉谁。
  小艾又说:
  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知道你有老婆孩子,你放心,我绝不打扰他们。除非有天,你的身心都不在他们身边了。
  看吧,他能找出什么理由去驳斥她呢。她那么年青,漂亮,跟一抹清晨的阳光似的,一出现就能引来一片明丽。他在平凡的岁月里呆得久了,有点儿恹,觉得人生大致就是这般:生儿育女,养家糊口,混一天算一天的工作。齐师傅在小艾身上察觉出活泼的生气来,她的热情,她的奋发图强,不气不馁,正是他年轻时候的翻版。这份灵动又给他增添了无尽的烦恼和思考:在他这个年纪,过多地去感受一个小青年的气质并非好事。小艾的气质有强大的磁场,将齐师傅团团包裹了:这么多年,他相似的气质都去哪儿了?他是在一天天衰老,一天天更接近生命的尾声,每次看着朵朵或照镜子时,日暮西沉的感觉就更强烈。他尽管拒绝了小艾,内心深处却是渴望着和她有进一步交集的。和小艾在一块,自己仿佛年轻了不只十岁。她的笑,清脆的嗓门,他都默默称赞。这秘密当然不为人知,是他的私有,是背着妻儿的精神上的偷欢。他喜欢看小艾,喜欢窥伺她四处飞扬的青春。
  事情发展到后来,有点偏离了设定的“精神交流”的轨道。他们应邀去B市出席一个会议。会务本身和文化局没有多大关联,讨论的是经济主题。市里给文化局指派了两个名额,局长又硬性分摊到他和小艾头上。会议结束后举办了小型PARTY,让大家放松了吃喝。他们和与会的经济建设者们没有共同语言,什么GDP,人均消费值,这不是他们所热衷探究的。这种场合里讨论的是围绕国计民生的大事,氛围轻松中暗藏着点儿凝重,和他们平素推崇的“人文建设”毫不搭界。小艾首先表现出了不耐,扯住齐师傅溜出会场。他们在B市闲晃了会儿,找到一家小饭店,点了两素三荤的菜和两瓶红星二锅头。齐师傅本来就不算会喝酒,因在异地,又有小艾作陪,想起些浮年旧事——这辈子他是浑浑噩噩地踩过青春,想做的事情一桩没有做就已经老了。小艾不停地劝酒,最后,他没醉,她竟醉了十分。小艾嘴里念着胡话,哭一阵,又笑一阵。他们打车回旅馆,小艾站立不稳,齐师傅搀扶不住,索性背她进了房,蹲身将她轻放在床上。他替她熄灯,脱鞋,整理鬓发,把她的手放进被子。坐在床沿看着她:心中便有了庞大的柔软。她真是年轻干净,比齐朵朵大不了多少吧。齐师傅想,这孩子,怎么就拗着一根筋呢。
  第二天,轻薄的阳光扇进房间,照耀在齐师傅宽阔的背脊上。他迷蒙地睁开眼,本能地遮挡一下阳光,随后,一只嫩白的手臂圈过来,环住他的脖颈。齐师傅这一跳吓得不轻,他推开小艾,又急又羞地跳了起来,抓过衣服迅速穿好。他背朝着小艾,不敢去看她的脸。小艾也不吱声,空气中扑满尴尬。齐师傅慌慌张张地朝门口走,慌慌张张地撂下一句:
  “我,我先回去了。你再休息一会儿。”
  齐师傅走在街头,这城市的人真多啊,个个都精神饱满,目光矍铄,都直勾勾地盯着他,刺透他的心事。昨晚像一场梦境,他把那些似真似幻的片断串联起来,搜索到了眉目,原来真有这么回事。齐师傅的脚步不稳健了,脸庞赤热了,他想不透自己怎么能做这样龌龊的行径。虽然是小艾主动的,可他为什么把持不住呢?他觉得衬衣都被冷汗湿透了,他想不出一个周全的办法来面对小艾。齐师傅走着走着,泪珠就斜斜地滚出一颗,两颗。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小艾发来消息。小艾说:
  “不要内疚。是我自愿的,我很快就会忘记。你也必须忘记。”
父母离异,带给齐朵朵不小的打击。像她这样的女生,本来是花圃里的一枝娇滴滴的玫瑰:满意眼下的生活,从不去做更长远更深邃的考虑。可是突然冒出这一出,就跟晴天霹雳似的,把一切都轰蒙了。她开开心心地回家,父母都端坐在饭桌边,满面严肃的表情。他们说朵朵你先坐下。她直觉要出事故,果然屁股才挨着板凳他们就开腔了。他们说朵朵你也不小算是个大孩子,有些事情,务必要让你知道。她睁着大眼睛,望望父亲,又看看母亲。父亲撇过头,母亲说我们商量过了,还是要告诉你,可是你答应妈妈不准哭。她还是稀里糊涂地看着母亲。后来母亲说出的话就像外星语言一样难理解:她弯弯曲曲地阐述了一长串理由,最后下结论:
  “总之,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了。愿意跟谁,完全凭你自己的意思。”
  齐朵朵仍困惑地盯着母亲。
  “从现在起,”父亲接过话茬,“我和你妈妈就不再是一家人了。”
  这会儿她听明白了。父母是在闹离婚。为什么要离婚?他们不是都安稳快乐地生活的吗?这消息来得着实太突然,太意外了。齐朵朵一点准备也没有。她忽地站起,大眼睛里立即蓄满眼泪,她哭着喊我不要我不要,脚步就踉跄着往外窜。她都忘记追问原委,委曲铺天盖地,她来不及处理,也处理不好。她跑下楼,却看到陈雷靠在电线杆上。这个普通的男生,只能算泛泛之交,但这时看到他,她却感觉到了温暖,像在荒瀚的大海看到一处孤岛,心里略微踏实了。她哭完了,肚子仿佛不疼了,才想到身旁还有一个他。他的表演真蹩脚,可是因为真诚,倒把她的悲伤暂时揿住了。她说父母离婚,说完竟觉得应该承认这个现实。好吧,现在她是离异人家的孩子——像面前的这个少年一样,只能剩下一半一半的爱。齐朵朵扑闪着睫毛看住陈雷,像希望他能给她一个答案似的。
  少年陈雷的反应迟钝。齐朵朵的话像一朵烟花炮,嗖一下射出,划出漂亮的弧线,绽放,消失。怎么可能呢?不久前,他还在假设她们一家子的温馨,场景还历历在目。齐朵朵透露的信息却将一切都搅乱了。这不只是齐朵朵的不幸,更是他的不幸。——他心里美满快乐的家庭形象一下子就破灭成灰,他一下子就从假想的幸福中给摔落了。他不知道怎样劝抚齐朵朵,他的左手还拧着鼻尖,右手还拽着眼角,可是眼神黯然了,幸好齐朵朵一样没精打采,并不来注意他的变化。他们蹲在那里,像和谁较劲似的,都缄默着。红绿灯转换了三次,陈雷才怏怏地起身拉齐朵朵。齐朵朵跺着脚,她把脚都蹲麻了。她问我们去哪儿。他回说你跟着我走。俩人一直走着,夜色浓重了,皎洁的月亮悬在了头顶,他们仍旧走着。少年陈雷其实也不知要去哪儿,他不想回家,又不愿意丢下齐朵朵,只有不停地穿街绕巷。到最后,他们口干舌燥,肚子又不争气地敲锣打鼓,他们在一家面馆前停下,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推门走了进去。这时候已经晚间十点,小店老板正在清算一天的盈利,店里已经打扫干净,地刚拖过,板凳倒过来扣在桌面,他们裹着一身一心的疲惫走入,各要了一碗青菜肉丝面。他们对面坐着,面端上来,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们大口捋着面条,稀里呼噜地喝着热汤,饥饿赶跑了所有烦恼。等胃里暖和了,他们才想起那些令人不悦的事情。但仿佛是前一阵发生的,和现时没有多大关系。齐朵朵的嘴唇湿润润的,还粘着点汤汁,对少年陈雷展颜一笑。这一笑,就如一阵春风似的,拂去少年心头所有的烦扰。他们走出面馆,步履就平稳得多了。齐朵朵又问去哪儿,这回少年陈雷想到一个绝妙的去处,是他从前和社会“哥们”常去之处,这地方鱼龙混杂,裹含了社会种种群体,是夜幕下社会的缩影。起先他有点犹豫,怕齐朵朵忍受不了录像厅的酸臭气息,然而她非常兴奋,双手高高地举起赞成。于是他们就找了离家最近的一家录像厅。
  像齐朵朵这样的女孩子,安静,顺从,从没有外宿过夜的经历。录像厅这类地方,自然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布满诱惑。她带着十分的新鲜劲,观察这处她第一次亲密接触的地方:它坐落在一条巷子的尾巴上,外边摆放着几张台球桌,从台球桌中间径直走过,揭开沾满灰尘的布帘子,扑鼻而来一阵烟草味,光线一下子转暗了,咳嗽、私语、呼噜,连同录像里的台词一同侵占耳朵。她的眼鼻耳统统不能适应,像一下子跌进一只黑布口袋,身后的布帘子扑一声打下,将她和外界完全隔离了。她眯起眼,吸了吸鼻子:闻见脚丫子、爆米花、还有人腋下溢出的汗酸臭。这个世界是完全陌生的,新奇的,也是荒谬的,怪诞的,是她所不了解的另一类型的空间。她心里有些好奇,又有点紧张。黑暗中,少年陈雷执起她的手,牵着她从一排或架着或歪着的膝盖前走过,坐在当中的空位上。齐朵朵悄悄观看周边的人们,他们比影片里的主人公更有趣,更真实。多好玩呵,她坐在这里,像一只初生的老鼠,在模糊的视野里嗅着周围人们的举动。她也抽空瞄了陈雷几眼:他显得有些心不在蔫,不知是不是困盹了。
  齐朵朵的打量,少年陈雷悉目尽睹。她的天真让他备感愉悦。他半垂脑袋,低下眼帘,像是睡觉的样,心里偷乐着呢。他忘记她为什么到此了,年轻的心性总是这样:一喜悦,便将所有事情搁至脑后,推托到明日。他甚至要感谢她父母的离异——假如齐朵朵不那么痛楚的话。他也观测着齐朵朵,看她不安份地望来望去,终于倦了,打了几个呵欠,慢慢靠在椅子上。她的思想还想继续坚持,生物钟却不乐意坚持了。
  陈雷没睡,他舍不得睡。他微笑地看齐朵朵,像欣赏一幅美景图画。他觉得录像厅真是个好地方,可以离齐朵朵这么近。他想着要是天不亮多好,天如果不亮,他就能一直看着她了。他想着,正沉没在美好的情愫中呢,这时有人拍他的肩,叫他:
  “陈雷。”
  他恼怒地应了声,抬眼瞪唤他的那个。也是差不多的年龄,名叫周权的男生。是他在社会结交朋友时认得的,俩人并不要好,一齐轧过马路看过电影喝过啤酒,是那一群的其中一位。他原本便是因寂寞结交的“朋友”,都谈不上多大交情。决意疏离后,更是抛到九霄云外。但人家记着他,他也不能缺心少肺的样儿,少年陈雷便挑了一个笑容,说:
  “原来是你。”
  “难怪消失了,原来在泡妞啊。”周权说,“这小妞哪里人,长得倒挺标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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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24-12-4 15:38 |只看该作者
这篇没发多少,来得及追。



追读打卡。问好碎红。

我记得碎红还有一个网名叫啥来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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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24-12-4 23:44 |只看该作者
榆园书话 发表于 2024-12-4 15:38
这篇没发多少,来得及追。

嗯。还有一个极少用的。以前某刊物发表时编辑说碎红过于频繁了,让我给个。那个叫宛素素。极少极少用。

现在则极少极少写长些的字,极少极少投稿。如果过稿了,发表则用的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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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24-12-5 09:36 |只看该作者
看了第一节,打卡。

我很久没有读小说了。居然读的进去。

读碎红的小说,就像走进一条河,时而水波不,兴时而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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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25-1-17 20:0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25-1-17 20:09 编辑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24-12-4 13:34
第二节:一朵哭泣的向阳花
  肖勇去了西郊监狱一趟。这一回不是看望陈雷,而是探访老同学姜武华。一个 ...

她费了太多精力在父母离异的事上,没有更多的神气去关注另一个男孩的命运。她不懂得,命运与命运之间偶尔是相连通的,一个命运的转折,甚至会影响另一个命运的走向。少年陈雷的命运,其实正是被她的命运所支配着。   

第三节:掐灭的虚空烟火

  陈雷抽完第五支烟,决定上楼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家。齐朵朵离异后一直带着女儿随她母亲住,三代女性。孩子叫圆圆,他也见过一面,和齐朵朵并不相像。她们家他也只去过一趟,是入狱前,朵朵刚离婚的时候。陈雷帮着搬些细碎物什:那会儿她有点憔悴,剪了短发,脸色焦黄焦黄的,由于瘦,锁骨突兀地挺出,脖颈更细长了,几根青褐色的血管隐隐若现。齐朵朵招呼陈雷喝茶,自己哄圆圆睡觉,她唱一首怪曲子,嗓音有点破,沙沙的。陈雷注视着齐朵朵:他心里还存有某种渴望,觉得自己与齐朵朵是转着圈,最终总会相交的两个点。圆圆睡着了,他们对坐着,隔着岁月沉默的河流。齐朵朵说:
  “不好意思,我实在想不出谁可以帮忙。”
  她想了想,问他:
  “这几年好吗?”
  陈雷很愿意表态。他无时无刻地想念她,就算她结婚了。陈雷对事物有超乎寻常的执着,特别是齐朵朵:多少年都一样。这种纯粹的爱情本身值得称道,可是容易忽略其他干扰因素而变得不可亲近。齐朵朵在少年陈雷的心中美化如神,录像厅过夜的经历更使他雀跃:第二天他送齐朵朵回去,她那位编辑母亲的目光简直要吞吃了他。少年陈雷懵懵懂懂地交待了他们一夜行踪,齐朵朵母亲看看女儿,又望望陈雷。她说:
  “朵朵,回房去。”
  齐朵朵刚要插嘴,被母亲严厉的眼光制止住了。陈雷看她走回房间,朵朵母亲朝前跨了几步,反手带上大门。他们立在楼道边交流:是一个大人,一个女性对他的审问。她说我不管你对我女儿打什么歪主意,总之你以后不准再来我们家。也不准和她说话。她的目光轻蔑,语气冷然,少年陈雷微张了嘴,正要辩解,齐朵朵母亲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打了个手势,她说我很清楚你们这些社会小青年,成天无所事事,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都是败家子,拖班级后腿的人。我不允许你把我们朵朵带坏了。她加重语气:绝不允许。
  少年陈雷没想到,眼前这位端庄的,有些微疲倦的女性,竟然会吐出这么一连串难听的词汇来,他的思想还没转过弯来,她就已经回身进屋,将他重重地锁在门外。他站在门口,脸上涂满了错愕和惊讶,他觉得她真不愧是一名优秀编辑,不用一个脏字都能直接用语言刺中他的心脏。这就是齐朵朵的母亲吗?少年陈雷返身下楼,耳朵边不断回放齐朵朵母亲的话语。他的头晕乎乎的,鼻子有点堵塞,脚步也轻飘飘地,似乎是发烧了。他回到家,丢开背包扑到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卡嗒”一声,灯亮了,父亲带着满身酒气走了进来。
  陈主任的饭局是越来越多。陈雷瓮声瓮气地要求父亲把灯关上。父亲不听,而是径直坐在床沿,抚摸他的后脑勺,他喷着酒气打着饱嗝问陈雷昨夜去了哪里。陈雷嫌恶地扭过头,说:
  “喝你的酒,我不用你管。”
  “臭,臭小子,”陈主任说,“我不管你谁管你?你妈过世这么多年了,要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服侍你这臭小子,能,能像今天这样?”
  “我妈才不愿意看到你这个酒鬼。”陈雷说,“她还是死了好,死了清静。不用遭罪。”
  陈主任恼火了:
  “你越大越不像话。你看看周围,哪个孩子像你这样要什么有什么的?还不知足!你这是过得太舒坦了。”
  少年陈雷十分烦躁。父亲竟然是这么罗嗦的人,叽叽歪歪,比女人还麻烦。他本来就反感父亲,这年龄段,恰巧又是逆反心理最严重的时期,少年们多少都会拂着父母的心思做些奇怪的举止。陈雷坐起,呆了几秒,尔后突然抓起枕头朝父亲飞去。在父亲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他拎起背包,小跑着出了门。其实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跑了一阵,脚步放慢了,脸颊好像更热了,气力也用尽了。他沿着马路游荡,一会儿想起齐朵朵母亲的话,一会儿又浮现出父亲醉酒的面孔。天色微暗,他坐在马路牙子上数穿梭的车流。一二三四,没数到二十,厌烦了。过一会再数,又数到二十停顿住。也不知道一共数了几个二十。少年陈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单:这孤单比别人的更使人难接受:他有父亲,这样的父亲不如没有;朋友呢,都是些酒肉之交,没几个能真正交心的,好容易喜欢上齐朵朵,觉得生活美好了,有奋进的动力了,被她母亲的一通话打回地狱。是啊,他哪里能配得上齐朵朵?她娇妍,鲜艳,是朵怒放的红花。他呢,是垃圾,班级的耻辱,拖同学后腿的人。少年陈雷胡思乱想着,有人晃荡过来,依偎着他坐下。他不用看,闻着气味就知道是原来混过的一班人马。他们说陈雷你怎么啦没精打采的,他们的手揽住他的肩膀,他们的脸庞凑在他的面前,笑嘻嘻的,他们熟络地递上一支烟,帮他打着火。他们的眸子亮晶晶的,狡猾地滑过丝真切的关注。他们的手伸到他的上衣口袋,掏出一卷十元的钞票,几颗脑袋迅速聚集到一起,嘻笑着讨论该去哪里吃饭,他们说完讨好地望着陈雷,等他作最后定择。陈雷吸完烟,拍拍裤腿:
  “妈的。”他说,“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什么高兴就玩什么。”
  他们兴高采烈地簇拥过来,跟在少年陈雷的屁股后面。这时候,陈雷又变成了核心——流浪儿们重新欢天喜地地接纳了他,以及他随身的财富。孩子们总是不容易记仇的,况且陈雷带来的只有好处:美味的零食,一打打的生啤和供需平衡的香烟。陈雷相当于物质。物质是他们正缺乏也狂热追求的东西。他们找不出理由拒绝。这群孩子,相较同龄人而言,总是过于成熟——他们对物质天生敏感,对人际关系呢,处理得也很到位。不亲不疏,刚刚正好。他们要的就是这样若即若离的联系,正因此,他们可以在这一刻亲如弟兄,而到了下一刻形如陌路。一切都由着他们的性子喜欢。他们聚在一处是个小团体,这小团体充满了力量。分散开来呢,又自顾自地,拧不成一股绳。他们之间看似牢不可破,实际上,只要一点点利益和诱惑,就能瓦解到四分五裂。陈雷当然非常清楚,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除了投奔他们的怀抱,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去处。——而他们的热情,欢喜,都恰好慰藉了他受打击的心灵。
  少年陈雷重新加入了流浪儿的团体。他和父亲的关系倒退回金钱维系的地步。齐朵朵来找他,诚挚地代表母亲向他道歉。她说我不知道妈妈说了些什么,可是我觉得她一定伤害你了。对不起。他们站在走廊上,天空莹蓝,飘着一丝丝缎似的云朵。少年陈雷的目光从白云上收回,凝在齐朵朵的发梢:
  “没关系。她没说错。”他说,“我的确配不上你。”
  “陈雷,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齐朵朵诧异地,“我们是好朋友啊。”
  陈雷扯了一下嘴角。没回答。齐朵朵还要说话,上课铃响了。她说我课后再和你谈谈,我们必须好好谈谈。等到课间,她再找陈雷,他已经跷课不知所踪了。这次聊天无疾而终。齐朵朵有些忧郁。陈雷一连好几天都避着她,实在躲不开,他就噙着一个莫测高深的笑看她。有时候他说齐朵朵,你不要浪费时间了我就这么个人,狗改不了吃屎的。有时候他又非常温柔地看她,神情透露出满腹心事。齐朵朵讨了几次没趣,慢慢就少找陈雷。她费了太多精力在父母离异的事上,没有更多的神气去关注另一个男孩的命运。她不懂得,命运与命运之间偶尔是相连通的,一个命运的转折,甚至会影响另一个命运的走向。少年陈雷的命运,其实正是被她的命运所支配着。

齐朵朵在给圆圆准备第二天去幼稚园的东西。门铃响,她拉开门,看见高大的陈雷。齐朵朵怔了怔,她听说过他入狱的事情,在舞厅里和人争舞伴,捅死了人。她也听说那个被争抢的女孩子眉目和自己有些相似。这些小道消息惹得她心里难受。但是她有什么神气去理会它们呢?陈雷出事前来找她,也就是在眼下这间屋子,他向她表明了心声。那天她怀抱着圆圆,刚和周权离婚不久,搬来和母亲同住。陈雷说朵朵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不好过,愿意的话,我可以来照顾你们。他们早都不是少年了,话语直接,是直抒胸襟的询句。因为是夏天,空气就有些沉闷,风扇叶子转出的风都是热乎乎的。齐朵朵看着陈雷:有的场面,像在水里搁着的,回顾起来也叫人沉闷。她不回复,实际上心里乐意。——她的烂漫青春奉献给了周权,可是却是由陈雷一路见证过来。他一直喜欢她,喜欢,又要逃避。齐朵朵不懂少年陈雷的矛盾,像他那样的男生——表面风光无限,可是隐匿着自卑。顺沿到情感上,也是又孤傲又自卑的。母亲的打击是第一重,被他撞见她和周权在一块,大概是第二重。
  她去找陈雷,向陌生的人群打探他的消息。那时陈雷三天两头旷课,被学校劝退了。名义上是劝退,实际上是被开除了。齐朵朵有点担心。她还有一点心结,她代母亲道歉,一直没听陈雷说过原谅。齐朵朵去了录像厅、小酒馆、游戏室,都没有找到陈雷。她疲累不堪,正准备放弃时碰见了周权。齐朵朵不认得他,他却能辩出她就是曾和陈雷呆在一块的那个女孩子。因为陈雷,他们之间熟稔了。
  周权也是个比较特殊的孩子,父母都在山西煤矿采煤,冒死赚来的钱供他读书。他家没有别人,只一个雇来煮饭的江苏阿姨。说是阿姨,比他也大不了几岁,有属于自己的圈子,他掺和不进去。这小阿姨住在他家,甚有自由随便的气度,呼朋唤友,除了跳舞就是摆麻将摊子,弄得家里乌烟瘴气。周权父母隔三两年回来一趟,因有事先通知,到家的前几天小阿姨就拉响红色警报召集人马,把家里清扫得干干净净。周权冷眼旁观,觉得假,又懒得说破。他觉得父母也假,拥抱,热泪,亲吻,都是生硬客套的。偶尔,还是小阿姨更真切,更活色生鲜,有灵动的色彩。慢慢地,这家成了小阿姨的家,他倒像个来去自由的寄宿客。他和陈雷不一样,陈雷的孤独是被迫的,多少有些不甘愿,所以急切地投身于社会,寻求心理上的庇护。周权呢,他是高兴孤独,这世界上他就是孤单的一个个体,融合不进任何群体。从这点上看,周权比陈雷要成熟得多,他不容易被伤害。
  碰到齐朵朵,周权也很意外。由于“自我主义”的保护,他并没有将这次相遇告诉陈雷。齐朵朵善良可爱,和他从前碰见的其他人不一样。这使他萌生了研究她的意图。越靠近齐朵朵,周权就越觉得她有趣,可以作为生活的调剂。他们交往了一年多,话题慢慢从陈雷身上移开,进入到属于俩人之间的秘密。高中毕业的暑假,周权领着齐朵朵参观了他家。小阿姨和男朋友看电影去了,中午剩下的饭菜碗筷还没有收拾。俩人将就着热热吃了。齐朵朵看了会儿电视,窝在沙发上睡着了。周权替她盖好毛巾毯,自己回房休息。十一点半时小阿姨回家,吵醒了他们俩。周权便送齐朵朵回去,也是在陈雷经常仰望的电线杆子下,目送她上楼。他凌晨三点回去,隔着门板听见小阿姨的呻吟,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周权侧起耳朵贴在门板上,还听见一个男人浊重的呼吸声。和小阿姨压抑的轻叫声混杂在一起。周权的血液冲往头顶,心跳加速,浑身淌汗。他扣门,低志嘟哝说:我去睡了。
  房里顿时动静全无。周权躺在床上,想象着小阿姨尴尬的表情,朝天花板轻蔑地笑了。然而这一晚,像是有一只千足虫在心脏上挠着痒痒,翻江倒海睡不好。他像是梦见了齐朵朵,朝他灿烂地笑着。
  周权第二回把齐朵朵带回家,是趁小阿姨不在的午后。他说我心情不好,朵朵你陪我坐坐。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白酒,给自己和齐朵朵各倒了一杯。齐朵朵喝了一口,呛得眼泪都迸了出来,可她还是硬着头皮喝完。她的额头滚烫,脸庞赤热,细汗不停从脖颈间渗出。齐朵朵说周权我吃不消了,我的眼皮撑不开。她说完伏在桌上。周权也有点醉,他踉跄着抱齐朵朵,几乎是将她抛到沙发里的。齐朵朵的胳膊雪白,两丝鬓发被汗水粘住了,贴在脸颊,胸脯随呼吸剧烈地起伏。周权颤抖着解开她衬衣的第一颗纽扣,他意识慌张,这霎那汗水,酒气糅杂在一块,分不清楚是梦还是真了。
  齐朵朵就这样被掠去了贞操。这无疑让她惊恐,羞愧。悸怕和愤怒使她暂时忘记了掉眼泪。她坐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盯着周权的面孔。他说对不起朵朵我是那么爱你,我忍不住。他说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他跪下来,亲吻着齐朵朵的膝盖。齐朵朵的手无力地垂下,想骂他踢他咬他,可是都没有。她只是很疲倦地,用轻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
  我想回家。
  于是周权送她回去。齐朵朵的编辑母亲这个暑期去青岛参加学习班,得呆上十几天。自上回女儿为陈雷和她起争执后,她再也不愿干涉女儿交往的朋友。那天她训斥完陈雷,回身发现齐朵朵站在房间门坎,非常狐疑地盯着她,齐朵朵说:
  “妈妈,陈雷不是坏人。”
  “你小孩子家,哪里分得清是非好坏?”母亲说,“妈妈只剩你一个宝贝了,不想你上当受骗。”
  “陈雷不是坏人,”齐朵朵倔犟地说,“你不应该这么对他,会伤害他的。”
  “总之,他不务正业。朵朵,妈妈是为你着想。你太单纯,万一出点事,叫妈妈怎么办啊。”
  “陈雷不坏。”齐朵朵说,“我们是好朋友。如果你再辱骂他,我就不再理你了。”
  自然,女儿的脾气不算威胁。她开始以为是这样,慢慢地,齐朵朵就会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上,好好念书,考取好的大学。事实上也正是如此。齐朵朵的功课越来越棒,考试一直名列前茅。可是她明显地和她疏远了,有一次她放学回家,用前所未有的愤恨的目光看住她,说:
  “妈妈,陈雷退学不见了。他不肯原谅我。”
  她停滞了一会,又说:
  “这感觉太坏了。妈妈,我讨厌你。”
  齐朵朵母亲并不知道,就在这时,女儿认识了另一个新的“社会”份子——周权。在齐朵朵说出陈雷退学的消息后,她甚至是舒了口气的。在她看来,隐患已经解除,女儿也已回到正规的学习生活中来。被自己的孩子憎恶,是为人父母多少都会遭遇的瓶颈。她不害怕。她根本不会想到,就在这个她出差的暑期,齐朵朵经受了人生最大的转折:从一位少女蜕化成一位真正的女人。并且,这只是她所有不幸际遇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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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7 20:10 |只看该作者
榆园书话 发表于 2024-12-5 09:36
看了第一节,打卡。

我很久没有读小说了。居然读的进去。



这篇是我自己很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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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25-1-17 20:35 |只看该作者
是作家,还是业余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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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25-1-17 20:44 |只看该作者
有小费没有,有的话,帮你审审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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