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吴老太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心魔一退,对于青桦再无芥蒂,家里家外打理得妥妥贴贴,对助学常路全力支持,偶尔听到有人置疑,她会直问到人家脸上说:“你什么意思?你是想挑拨离间?我们家的事,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发你工资请你来管闲事啦?我到你单位找你领导反映反映?”一连串反问加排比,吓得人家落荒而逃。陈萍一五一十学给于青桦吴永康听,逗得夫妻俩笑不可抑。
于青桦的心境空前明媚起来。这天她和刘丽在操场上散散步,身边有学生跑步,草坪上有学生晨读。清晨的校园,仍有未散尽的淡淡的晨雾,有种如烟的朦胧。刘丽慢慢地走着,跟平时青春俏皮的模样迥然不同。手机一响,她立刻接听,又没精打采地挂断。于青桦问是谁,刘丽说打错了。于青桦笑问:“我是说,你期待打电话来的是谁?”刘丽不答。
迎面有老师打招呼,跟着又是几人走过,虽不过分亲热,却都较为友好。于青桦说:“有没有发现最近大家看到我们自然多了?”刘丽振了振精神说:“好像是。什么原因?”于青桦说:“凡事贵在坚持。等大家不大惊小怪了,也就习惯了,接受了。不过最好的结果是……”发现刘丽出神,笑道,“在想什么?”刘丽自失地一笑说:“你说最好的结果是什么?”
于青桦笑了:“你还挺能一心二用的。最好的结果是,他们不仅接受,而且认同,要是能参与,就真正完美了。”刘丽笑了一笑:“我觉得不太可能。”
走了一程,就见余光小跑着过来说:“告诉你们个秘密。”于青桦开玩笑说:“哦?能不能听啊?不能听就不要说。”刘丽插了一句:“他哪忍得住。”余光笑着低声说:“上回有几个老师到我店里买东西,刚好田主任也在,他们扯闲篇说:‘想想于老师也真不简单。’”
刘丽看看他说:“就这?没下文啦?”余光道:“就这么一句话。”于青桦笑道:“这算什么秘密?”余光说:“这是个信号弹,表示风向要转了。”
于青桦笑了,指前面的薄雾:“你看,你刚才从那边的雾里过来,面目模糊,走近了,就看得清你了。但是假如你总站在原地不动,甚至后退,就会越来越模糊。”刘丽即刻明白了,余光想了想才呵呵笑说:“对,对,关键不是风向,是自己。”
十一点钟,下了课,常路依约来到。于青桦领着他四处走走。路过余光的小杂货店,于青桦便给常路买东西吃。余光非常稀奇地看着常路说:“于老师,这就是……那孩子?”于青桦笑说:“常路,叫余叔叔。”常路乖巧地叫了。余光喜得眉开眼笑:“你好你好!想吃什么?叔叔请客!”于青桦笑道:“真的假的?你舍得?”余光犹豫了一下,慷慨地说:“当然真请!”于青桦笑问常路想吃什么?常路指指蛋卷。余光二话不说就递过来。
常路等不及,直接拆开吃了。于青桦笑着等他,余光眼睛不离常路,越看越有趣似的:“你怎么把他带学校来了?”于青桦说:“我让他提前感受一下中学生活。希望常路将来能考到咱们这儿来。”常路点点头:“我考试从来不紧张。”余光越过柜台,弯下腰伸长手摸摸常路说:“让叔叔摸摸这个聪明的小脑袋。”常路笑躲到于青桦身后。余光又说恭喜吴老太总算不排斥小常路了。于青桦笑说:“要不然,为了怕刺激老人家,我也不好大模大样地把他带到学校来玩。”
母子俩往前走了一截子路,常路蹲下去看草。于青桦问:“怎么了?”常路说:“小草的尖上有水珠。水珠停留好久不掉。”于青桦俯身去看,这才发现青草的尖顶上滚动着露珠,绿白相间,清新悦目。她夸赞常路心细:“阿姨天天走,难得留意到这么美的东西。你将来也许能当个作家。”常路笑问作家是什么。于青桦讲给他听。他想了想说好,就当作家,一面还出神地凝视着那水珠,觉着波心里有一个美丽清澈的小世界。
于青桦笑着给他擦擦汗说:“再看看就去我办公室吧,这天一天比一天热了。”常路站起来说:“然后就是夏天来了。”于青桦继续给他擦汗,笑说:“立过夏了,夏天已经来了。”
不远处田主任和两个女教师望着他们。左边的女教师说:“你别说,还真有点母子相。”右边的女教师道:“田主任,她工作时间带家属上班,这可要算违规啊。上次我带我儿子来你可是批评我的。”田主任一笑:“你都已经把常路算成于老师的家属啦?”
话题岔到哪里去了?那女教师说声:“啊?”研究研究自己的下意识,似乎田主任的分析也不无道理。
刘丽陪于青桦晨间散步后,上午连上了两节课,就没陪常路逛校园。正想着中午要不要请小朋友吃顿美餐,却收到了赵岚的消息,问晚上有没有空见个面。自从上次不欢而散,两人一直没联系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刘丽渐渐觉得他们之间的故事是划上句号了。没想到没有任何铺垫地,他又出现了。她想生命如果是他的相机,有些人总是毫无征兆地入镜,使人惊讶,也使人……欣喜。
在一家精致的音乐餐厅吃了晚饭,两人对上次的争吵只字未提,议论议论菜品,点评点评环境,喷泉,鲜花,台布,窗棂,投影上播放的法国电影《午夜巴黎》。这一类的场合,是不愁没有话题的,话题太多了,却也妨碍了深层的交流。末了一结账,372元。刘丽说:“惭愧惭愧。”赵岚说:“荣幸荣幸。”两人相对而笑。
刘丽内心有点失望,她预想中的夜晚不是这么过的。岂料赵岚问道:“去不去上次去过的楼顶?”刘丽心口突的一跳:“你报社顶上的露台?”赵岚笑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个‘人’也可以代指场所。”刘丽一笑:“你这么问就是早有预谋。”赵岚笑着打了个车。半小时后,他们已经置身于上次拌嘴的所在了。
说了会儿闲话,赵岚笑道:“你过来,咱们还站在上次站的地方。”刘丽道:“谁跟你闹着玩儿。”嘴上这么说,脚下已走到赵岚身边。身前就是护栏。
赵岚把她往左拉一拉说:“对了,就这,还是这个视角,朝下面看。”
万家灯火,星星点点,人小如蚁,车微似盒。刘丽问道:“和上次有什么不一样?”赵岚咳了一声说:“我是想告诉你,有时候,从这个角度看世界,也有它的好处。你上次说我脱离实际,高高在上。但是假如我们永远在人群中,永远只凭着本能生活,那就永远不会有现在的清醒,和跳出来后才能做出的全局规划。”刘丽笑道:“要说从高处俯视有什么优点,我觉得就是发现生命很渺小,很脆弱。想通透了,有很多事就不用太计较,这是抽离的好处。”赵岚便说:“你大多数时候挺开朗,有时候又好像很悲观,这刻还有点禅意呢。”刘丽笑道:“那也谈不上,总之,咱俩看事的视角不在一个频道上。不过没关系,君子和而不同。这一点我要检讨。对了,不生我的气了吧?”赵岚笑道:“大男人会这么小家子气吗?”刘丽道:“那我打那么多次电话,你都不接。你也没打给我过。”赵岚拍拍护栏扶手说:“单位派我到外地追踪采访,山区啊,信号差得不得了。”他没说是他自己主动请缨,表现给大领导看,他直觉这是刘丽所抗拒的。刘丽闻言释然:“怪不得手机总不在服务区,发消息又不回。”
晚风习习,吹动二人的头发。赵岚拂了拂遮在眼前的刘海笑道:“可是我一出山区,就收到你一条消息,唯一的一条。”刘丽笑道:“哪一条?”赵岚笑道:“你说你觉得,我是介于你的朋友和战友之间。”单拎出这一句来,是一种试探,她知道,他也知道她的知道,急切地看她作何反应。
他们脚下是报社顶楼,有加班的人在吃盒饭,再下几层有人打电话记着什么,再下几层是租出去的,有两个业主明显地在吵架。底层是传达室,邻近的就是大街。于青桦一家三口和常路父子在街上徜徉,闲散而温馨。
吴永康说:“妈,最近我觉得,你都不太像我妈了,像我和青桦平辈的朋友。”吴老太在儿子身上轻拍一掌说:“当着老常和孩子,没大没小地瞎说。”吴永康笑了。于青桦也笑道:“本来嘛,妈跟我们是同一战线,不是朋友也是战友。”
常志坚在旁感慨:“我原来就怕因为我和儿子,弄得你们一家闹心。现在我才放心了。”常路忽道:“哎,我也是。”
众人一怔,一起哈哈大笑。
吴老太捏他脸说:“你也是啊?你是什么?”常路说:“是……反正现在阿姨叔叔奶奶都喜欢我,就不会吵架了啊。”吴老太有些惭愧地摸着常路的头向几人说:“之前都怨我,没事找事……”于青桦忙打断说:“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不如想想明天吧。明天把新家具送到常路家去,家里该有多漂亮啊!”常志坚搔搔头说:“这事真是……叫人怎么过意得去……”
一个男人不小心重重碰了一下常路,自行走远。常路差点跌倒。于青桦和常志坚忙去查看。吴老太气得朝那人背影喊道:“走路不知道看人啊?”过去给常路揉手臂,问疼不疼。常路笑道:“不疼,我是宇宙超人奥特曼!”摆个造型,很有力的样子。吴老太这才展颜。
报社大楼传达室的门卫在看电视,笑容与吴老太脸上的笑遥相呼应。上几层,两个业主在打架。再往上去,那打电话的还没放下听筒,手上的水笔仍是笔走如飞。再往上,往上,黑着的,有光的一排排窗格之上是顶层,加班的人抹抹嘴,丢了饭盒,坐下继续加班。在他们头顶,刘丽和赵岚半个身子探出护栏之外,一递一句地聊着天。
刘丽承认了在社会妈妈的事儿上,他是她的战友;私底下,当然也是好朋友。赵岚觉得不够,但也不想操之过急:“有时我会呆想,超人算是人类的好朋友了吧,可如果真有超人,把人间所有苦难都给解决了,人自己都去干嘛呢?”刘丽笑道:“那是好莱坞式的幻想。国际歌可唱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顿了顿说,“以前我也当过拯救者。也不能算拯救吧,就是大学时,帮助我们宿舍一个贫困的女生,叫小晴,我们好得像亲姐妹一样。小晴家比较困难,我就千方百计地帮她。我的零花钱,我做家教的钱,我大四实习的一点补贴……帮得我男朋友都抗议了。”
说到“男朋友”,她停了一下。赵岚踢踢护栏,尽量显得潇洒自如。
刘丽接着说下去:“他人比较现实,跟我说我们要存钱,将来好付首付,买房子,还有小孩和老人等等。我们为了小晴的事吵过无数次,后来就分手了。”赵岚追问:“这就分手了?”刘丽笑笑:“我说起来简单,其实前后也有两年多呢。最后他跟我说,小晴还是其次,主要我这种性格,将来一定不是个过日子的女人。”赵岚笑道:“我很无语。他就不能挣足够的钱,支持你实现自己帮助别人的理想?”刘丽笑道:“我还以为你要说,难道有爱心和不实际就可以划等号吗?”赵岚笑道:“我是赞成男人在外面建功立业,不过咱俩对他的批判殊途同归。”
刘丽笑笑说:“上个月同学聚会我才知道,原来他和小晴结了婚,理由是小晴很安分、贤妻良母,这圈子绕得也太讽刺了。”赵岚望着她说:“你觉得特别不值,是吧?”刘丽深呼吸一口,甩甩头发:“不想人家的事了,我走我的路,一个人也没所谓。”赵岚脱口而出:“怎么会是一个人?”刘丽看他一眼。赵岚说:“我的意思是,你不是还有个好朋友加战友在这儿呢吗?我保证,你不会孤单。”他又重复了一句:“你不会孤单的。”他英俊的五官写着郑重。刘丽明知他们的价值观有若干参差,此情此景之下,仍不禁心摇神荡,嫣然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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