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当晚,于青桦在家正收拾收拾准备休息,吴老太捧着个四方形小木箱子进来了。于青桦回头问是什么。吴老太停了停才说:“你不是有个小钥匙吗?”
于青桦浑身一震:“这是……小恒的遗物?”
吴老太有些尴尬地说:“当时我们清点小恒的东西,三个人各收一摊,我就找到了这个。以前跟你怄气,藏起来不给你看。其实我一看到你那把钥匙,就猜到是配这个箱子的。”于青桦抚摸着箱子,良久方说:“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吴老太说:“我也早想知道,就为了跟你赌气,忍到今天。这箱子是孙子留下的,我又舍不得把它劈开。”
于青桦三脚两步找来小银钥匙串儿,打开箱子。开箱的时候手颤,试了几次才打开了。
婆媳俩不约而同凑上前去,头靠头地细看。有集邮册,有体育明星签过名的玩具足球,有亮闪闪一水晶盒子做成各种动物形状的玻璃制品,有“全家福”照片和与同学的合照,还有一个包装纸包得很漂亮的长方形物事。
于青桦温柔微笑:“原来是小恒的百宝箱。”吴老太想笑又想哭:“那个包得好好的不知是什么。”
于青桦轻柔地拆去外包装,好像怕那层鲜艳脆薄的纸会痛似的。拆开一看,是一盒“暖宝宝”,下面压着一张纸。于青桦连忙抽出与吴老太共看。
“虽然叫你‘老妈’,可是你一点也不老。你总是腰痛,这是我等到母亲节再送你的高级礼物,贴贴就好了。开心吧?哇哈哈。你最最体贴的儿子”
于青桦不觉泪如雨下:“你就是妈妈的暖宝宝……”吴老太在旁也泪流不止。
房门没关,吴永康、常路径直进来了,见了二人神色,满心疑惑。吴老太袖子抹一下脸,鼻子还囔囔的:“找到小恒半年多以前给青桦的礼物,一盒‘暖宝宝’……”吴永康喉头一堵,双手摸上箱子,随即想到这一刻需要的不是同声一哭。他轻轻盖上箱子,把盒子塞进妻子手中让她收好。他的眼睛也是红的,于青桦与他目光一擦,仿佛心灵相通,忙转悲作喜,说了些开解吴老太的话,又问常路明早想吃什么。
岔了半晌的话题,吴老太才止住泪。吴永康犹恐母亲再伤心,睡前带着伤感最是于身体有害,哪怕等母亲先睡了,两口子私下怀念呢,便微笑着说:“对了,你们知道常路刚才跟我说什么吗?”
常路小脸红了。于青桦问他说了什么。吴老太也看常路。常路不肯说。吴永康代他说道:“他说他长大了也要帮助别人,做社会妈妈。”
于青桦感喟难言,觉得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她此时的心境。隔了好半天,她才强笑着摸摸常路的头。
次日吴永康请常氏父子到品鉴馆吃当地特产锅盖面。小锅盖漂在大锅里,被热气顶得游移不定。常志坚虽在乡下,到底是镇江本地人,这面倒也尝过的,但这家品鉴馆是新开的,专司服务景区游客,从环境到食材都代表了本城同行的最高水准,因之看到厨师当众“表演”下面,以及那两壁的书痕画迹,还是觉着新鲜。
位置上坐了不少人。五人等面的当口,于青桦笑道:“家里地方小,昨天害老常在外面睡沙发。”常志坚说:“那有什么?我在家还打地铺呢。”常路补了一刀说:“以前爸爸喝醉了直接睡地上。”常志坚阻止地瞪他。众人皆笑。
服务员端着大托盘过来,一碗一碗放下,报着名字:“腰花面、肥肠面、牛肉面、大排面、青菜香肠面。请慢用。”
吴永康谢了他,给大家各取一碗。
雪白的面汤,韧韧的面条,上面搁着不同的主菜和大致相同的配料。常志坚尝了两口,又喝了口汤,说镇上也有“锅盖面”,就远不如这家地道,连配料也这么讲究,是什么东西做的?吴老太说:“花生丁子、辣椒、蒜末、蚕豆、香菇、鲜笋尖,还有点姜葱。”常志坚:“乖乖,一碗面倒要这么多东西配它。难怪这个味了。”
那边有等得无聊的游客信口吹起了口哨。常路大受启发,掏出于青桦送他的桔黄色哨子吹了两声,给那人“伴奏”,哨声极是响亮,引来全室注目。吴老太嗔怪地轻打一下他的头。于青桦和吴永康忍俊不禁。常路这才心满意足地收起哨子,埋头呼哧呼哧喝汤。
吃过饭,上了附近的小车——确切地说,是小货车,再不快不慢地开往常家。
常志坚坐在副驾驶位上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倒仿佛挺有共同语言。于青桦、吴永康、吴老太坐在后排,常路坐在吴永康腿上。
于青桦悄问吴永康从哪儿请来这位师傅。吴永康说请同事帮忙找的。于青桦颇为欣喜,吴永康平时在单位是出了名的不合群,如今能顺利托人办事,这进步不是一点半点,因开玩笑说:“看来吴老师最近跟大家的关系有改善啊?”吴永康笑了,说:“其实并不是那么难。”
一个多小时后到了常家,司机帮着吴永康、常志坚把新桌子、椅子、床头柜等往里面搬。常路笑嘻嘻地也拣轻的塑料凳子帮忙拿。邻居手上拿着织了一半的毛线,伸脖子朝这边看新鲜。
几人一齐动手,动作甚快,不到一个小时已布置整齐。屋内陈设焕然一新。吴老太欣悦地说:“清爽多了,像个家了。”
常志坚不敢相信似的看了半日说:“这是我们家吗?都像个小宾馆了!”
吴永康向司机道了辛苦,说不耽误他,他们下午自己坐公交回去,一边握手一边送出门去,依稀听到二人笑声。这方面向来迟钝的吴老太也发觉了:“青桦,觉不觉得永康变得爱说话啦?”于青桦笑道:“是开朗得多。”二人不约而同看向这变化的引发者。常路正东边摸摸,西边摸摸,浑然不觉。
吴永康在外面叫:“你们出来看看!”
四人出去。吴永康一指菜地,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于青桦微笑说:“看得出来,老常是用了心了。”常志坚说:“你们帮我选的种子都是上好的,我按时浇水、上肥就行了。这都偷懒,我就太不成话了。”于青桦说:“那是我和永康到种子公司选的优质菜种,以后你还能往屋后面扩,我看还有好大一块田地空着。”常志坚笑道:“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吴老太拎起铅桶说:“趁这会子还不热,给浇点水。”众人忙抢桶。常志坚连说:“可不能!可折死我了!”吴老太说:“你以为我是做贡献啊?多少年没下地做过活儿了,我是免费活动我的老骨头,等于跳了保健操,锻炼过了。”结果是她一个人浇水,一群人跟在后面,她往东他们往东,她朝西他们朝西,活像老鹰捉小鸡,弄得她索然无味。
风平浪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常路出事了。吴永康旅行包一放,不及换身衣裳,急忙赶到第一人民医院。
穿过门诊大楼,走过体检中心,乘电梯而上,到住院区,护士站前匆匆一问,就找到了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的病房。白被子、白床单,常路躺在病床上,昏睡未醒。于青桦站着。吴老太坐在另一张床边上。
吴永康开口有些急躁,像在怪谁,又不知道有谁可怪:“怎么想起来半夜去喂鸡?还把头和膀子都磕破了!”吴老太道:“上回青桦问他绿壳鸡养得怎么样,他就上心了,夜里还要喂一顿。”于青桦懊恼自责:“都怪我多了一句嘴!”吴永康说:“他特别在乎你的话。”于青桦默然点头。
吴老太向吴永康说:“这已经好了一大半了,水也不挂了。你前两天出差没看见呢,外伤就罢了,还脑水肿,嚷头痛,把我们吓死了!”吴永康心中一窒。于青桦忙安慰他:“拍了片子做了彩超,该查的都查了,说没什么大问题。今天基本上就正常了,不良反应全消失了,脑水肿也消了。”吴永康说:“这是好现象。”于青桦道:“再留院观察个两三天,没反复就可以出院了。”
吴永康凝望着常路,随口问:“老常呢?”
吴老太端起床头柜上的茶杯润了一口:“常路爸爸头一天在这守了一晚上,后来我就催他回去照顾那些鸡啊田的。”她看似抱怨实则显摆地说,“他这一回去倒放心,横竖他知道孩子有咱们照应,万无一失。”吴永康心头大石放下,笑了笑说:“那是,有我们在,比老常自己还周全。”于青桦说:“我去看看护士站的营养餐配好了没有。等会儿孩子要吃点。”吴永康忙说:“我去跟你学学,出了院也能照方抓药,做给孩子吃。”吴老太嗔怪:“还提药!”吴永康道:“好好,不说了。”同于青桦一道走出。
吴老太给常路塞塞被角,十分钟不到,常路醒了,问刚才是不是叔叔来了?吴老太说:“去帮你打饭了,饿不饿?”常路人小,可天性淳良,反问:“奶奶你饿不?”吴老太说:“奶奶老了,胃口不如从前了。”常路想想说:“我胃口也不如从前。”吴老太被逗得一笑:“傻话,你是生病,天天躺着不活动,出院了就好了。”
常路闭了一会儿眼又睁开来问:“奶奶,快暑假了,小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叔叔说要好久才能再看见他呀。”吴老太一愣说:“他呀……”常路感兴趣地说:“我从来没见过他。他比我高吧?”吴奶奶强笑了笑说:“比你大几岁,个头儿也高些,成绩没你那么好。”常路问小哥哥叫什么名字?禁不起常路几次细问,吴老太年迈之人,分外易感,忍不住说:“奶奶把你当自己人,什么都跟你说吧,你小哥哥……没了!”
常路震惊,他明白奶奶嘴里的没了绝非普通不见了的意思。吴老太擦着泪说:“奶奶为这个生你阿姨的气,生了半年多!”常路还没缓过神来,顺口问:“为什么啊?”吴老太说:“那天是母亲节,全家做了好吃的菜等你阿姨。她打电话来说学校有点事,加会儿班。我们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后来你小哥哥就偷跑出去准备到学校催你阿姨回来,他早就买好了节日礼物藏在家里,等不及要献宝似的给她,哪知道就在学校附近的十字路口……”
她把那悲剧讲给一个她曾经极为敌视的孩子听,一老一小相对落泪。失去亲人的痛楚不会因为另一个亲人的出现而完全抹平,哪怕另一个亲人给了她相当的安慰。但是反过来说,也正因为有了这相当的安慰,她才能情绪稳定地怀念伤悼前一个亲人。这讲述看似在旧伤上又划了一道口子,使它重又痛得这般新鲜;实则是把旧患里最后一点积郁的毒素——包括对亡人的痴,对儿媳的怨,对常路的妒——尽数挤了出来,锐痛过后,便是新生。
狠狠抽泣了一阵,吴老太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拿面巾纸擦了脸,又撕一张给常路,叹道:“我就是想起来心里还有点堵。等一下你叔叔阿姨来了,别提这事,不然你阿姨又要做恶梦了。”常路点头暗忖:“以后我要像小哥哥一样孝顺阿姨!”
于青桦、吴永康一块进来了,吴永康手里是医院的营养餐。吴老太笑了笑说:“这么快就有得吃了?”于青桦笑道:“刘丽让他男朋友找了人多照顾照顾,恐怕护士给我们插了队。”给常路套上外衣,扶他坐起来喂饭。她拿枕头给常路垫着,一勺勺拌匀了送过去,爱怜横溢。三个大人看着一个孩子吃饭,带着程度不同的关切。下午的阳光斜照进来,虽是病房,却充满了家庭的温馨。
吃过饭,于青桦叫吴永康照应一下,拉了吴老太出去。唯其因为她要显得自然,多少泄露了些不自然。常路年纪小小,经的事却不少,聪明地感觉到了什么,望望于青桦的背影,漆黑的眼珠分外灵动。
他自己撕纸擦擦嘴,机灵地说:“叔叔,我睡会儿啊。”吴永康说:“刚吃了就睡不消化。”常路说困。吴永康帮他脱外衣说:“好吧,大概病还没好透。”看着他合上眼,轻轻走出门外,把门缓缓带上。
常路下床,走到门口,把门拉开一些,伸头出去,依稀听见于青桦的声音。他把脑袋又尽力往外伸了一伸,门也开得大了点,这次听得较为清楚了:“能借的都借了。你也知道,我跟你一样不是长袖善舞的人,除了刘丽,也没多少关系好到可以借钱的朋友……”吴永康话声:“主要上次买绿壳鸡用了一笔,买饲料是两千,后来又给送了二百棵果树苗和一些菜种,”他笑了:“还专门请了果农上门辅导过,服务三包。”
于青桦微嗔的声音:“亏你还有心情说笑。买家具也用了些,一时倒真是钱不凑手。”吴老太语声:“你问我,我哪有什么亲戚好借的呢?都还不如咱们家。现在是真生不起病,一住院钱花得跟淌水似的。你们又非要住甲等病房,顿顿配营养餐。”于青桦道:“甲等病房一个人一间,没人打扰,恢复得快。孩子前几天的情况很吓人,我也是慌神了,只要他好,还管他贵还是便宜呢。”说着却咳嗽了两声。
吴老太担心的话声:“你别是也病了吧?可要当心。”于青桦笑语:“我是普通感冒,多喝水就好了。”吴老太不满的语声:“瞎说,要吃药。”于青桦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喝水吧。那些药一来就是三十几块。喝水好,没副作用。”吴永康无奈地劝:“你呀,死撑,家里有正柴胡冲剂,晚上我提醒你。对了,可以找庄主席想想办法。社会妈妈的困难,她可能能协调解决……”
常路缩回头,轻推上门,回到床上,睁着大眼睛对天花板出神。他小小的心灵里第一次体会到经济拮据的滋味,而这一切显然是因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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