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5-7-27 17:04 编辑
下雨的时候我在写信,准确地说是打算写一封信。端砚、湖笔、徽墨、纸尺,都是家父当年用的,只有那美浓笺是游学东洋未及用得完的。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研墨,润笔便很用了些功夫。及至万事俱备,笔擎在手,却又踌躇着该写些什么。遂搁了笔,踱到檐下发起呆来。 牛师长来信,开门见山道当今正值群雄迭起、我辈武人一逞其志之时。兄台乃炮兵科班,陈先生极为倚重的人。弟已为兄谋得一团长之职。以兄高才,前程指日不可量矣。 初时多少有些诧异。盖我蔫不悄儿退居乡僻,他如何寻得到的。 我与他虽曾同为陈先生麾下,却不是一路人。我是因笃信先生的主张投笔从戎的,执鞭坠镫颇有年头。十三年先生下野,我亦深知事不可为。因思先生这般嶔崎远瞻之人尚且落得如此惨淡,况我无才无德无识无品的一介武夫? 遂把事业功名统统归作自寻烦恼。由此放浪林壑,一俗到底。而今即便先生复出,我亦断不会追而随之,牛师长就更不在话下了。然则故人来函,总得回信客套一番。却不知说什么好。 思量间雨已小了,停了,凉风悄至,渐渐地墙亮了,阶亮了,篱边龙眼树的枝叶果实也都亮了。中天里一片青色却越绽越大,心境亦随之敞亮:既已拿定了主意不为人知不为人用,还要论什么故旧讲什么礼节写什么信吗,真蠢得可以。 遂换上皮鞋,穿起竹布长衫,收拾得利索出了柴门。 我的这处宅院在林胡山下,前临蕙溪。对面远远的一抹青色叫笔架山,山外就是海了。林胡在西,我叫它西山,笔架在东,与林胡相对,便叫它东山。两山之间阡陌纵横,河道逶迤,茅屋、蕉田、竹林点缀其间,水田泛着夕阳的金红,三五个黑黝黝的人影在田间踽踽地动,是插秧的农夫农妇。 便有些奇怪,盖田家规矩,下雨天是不插秧的。及至走近,更见得神奇,他们劳作的地方,田垄、道路,几株老树……一体干爽爽的,没一点下过雨的迹象。 一个农夫担着稻秧,脚踏泥垄雄赳赳来了。青簇簇的新叶,白生生的根须。到了地头放下担子,把稻秧一捆捆抛到田里。那些插秧的女人手下忙着,头都不抬一下,都想赶在天黑前多做一些。 大约水土的缘故,这一带女人个个颧鼻高突,日晒雨淋之下依旧白皙,透着胭脂的红。 农夫挑着空荡荡的箕笆过来了。 我说:种田辛苦。 他笑着说,不辛苦。打下的白米自家吃的,粜了买布自家穿戴。先生写字才辛苦呢。 便觉得他说得极好,有《击壤》之风。 说话间夕阳已沉入西山,身后大道上一辆东洋车正经过。靛青的车篷,丝绸的软垫,包铜的车轮,车夫后腰上别着一条洁白的毛巾。坐在车上的“雅姿娘”手擎团扇,穿着时新的开衩很高的花洋布旗袍,想必是出来兜风的。 那是个妩媚的知性女子,琴棋书画皆知一二。我与她在狮子街天香楼相识,谈得正入港时她说:“佤係白虎,勿害先生格青云万里啊!” 倒教我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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