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有三个人物,老大“我”,老二大强,老三本初。故事开始于大强和“我”,纠结于本初的青花瓷与“我”母亲。
“我人生的前三十年里她几乎不存在,直到有一年我因为什么事回到故乡时发觉她确实存在,而且很真实,那一次给我的感觉是我他妈的也是一个女人生养的,不是从石头里崩出来的。那种感觉你知道,很奇怪。”
读到老大“我”如此描述其病危之母,产生联想:想到《局外人》及其主人公默尔索,也想起《罪与罚》及其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三人似乎都秉持存在主义人生观,“我”更阳刚一些而另二位阴柔。
联想促我读下去。读到后文写老三及其青花瓷,发现小说于此前后格外别扭:一个对母亲之死也不在意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在乎一件与自己没有什么情感联系的青花瓷?于是有此第一个疑问:青花瓷为什么重于母亲?
联想和疑问令我回顾全篇,略加整理文脉。注意到老三本初说青花瓷出土于三星堆附近,我认定老三故意惑乱他人。
小说煞尾处,老二大强语焉不详地告诉老大“我”青花瓷的去向,并承认“青花瓷盘的事我当时说了谎”,发现大强是个骗子。
几十年来“我”结交的俩弟兄,一个是傻子,一个是骗子,而“我”自称“是一个可靠的、简单的、能掌控自己世界的人”,有什么隐喻和意味呢?
细思乃见老大“我”是个自欺欺人的人:因为自欺而重视俩哥们的愚弄与欺骗;因为欺人而忽视生母,“她死了我倒省了一块心病。”于是有第二个疑惑:为什么结交骗子和傻子重于依恋母亲?
“我”主动遮蔽生母的意义,切断先天性的意义联系;“我”乐于向傻子和骗子敞开自身,构建基于骗和愚弄的世界图景。“我”很放松地接纳欺骗与愚弄,却坚拒母亲。这种张力分布于母亲与青花瓷两个焦点。攸关母亲的种种叙事有两个来源:
一者来自“我”本人。读及“我”意识到自己“也是女人生养的”那一刻,便暗想这是老大将从虚无里展开存在者的觉醒,向存在的意义绽放自身。然而“我”并没有在向母亲及其意义绽开自身,只是努力以“我”的存在主义叙事语调营造母亲的疏离感。
一者来自善愚弄的老三。他对老大说:“摊上那样的老太太谁受得了?”老大“离开村子三十几年中间只回来过几次”,“一转眼人间的事就相隔万年”,自己也承认“不能决定自己的大脑想什么干什么”。于是借善愚弄的老三的话构建母亲的虚幻感,同时无条件接受老三的青花瓷叙事的真实性。小说如能明示或暗示老大“我”对生母的欺骗性和愚弄性叙事并坚持不懈,则小说将深具《佩德罗·巴拉莫》之美,一切皆自指,一切皆轮回,一切皆自我否定,便能假作真时真亦假,彼亦一幻,此亦一幻。
疏离感的前提是真实性,所以疏离感和虚幻感不能并存,小说应该删去一个分支。然而小说选择花开两枝,不惧失焦而维持两个焦点,一方面坚持对母亲表现疏离感,一方面努力通过青花瓷的真实性来塑造母亲的虚幻感,似乎想实现后现代主义叙事的野心,然而,错以叙事混乱性为叙事多义性。
老大“我”和老三本初对母亲的两种说法在小说里并行并重,从“怎么说”的角度造成叙事混乱,进而在“说什么”层次上造成意指互相冲突,意味互相冲销。第一疑和第二惑,归根结蒂兴于小说叙事混乱。且对照《等待戈多》“怎么说”。《等待戈多》最终“誰也没有等到”,仿佛《蒲公英》最终“什么结果也没有发生”。然而《等待戈多》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因为读其文者也情不自禁一直在等待,等待戈多。读者共时性等待戈多,便是《等待戈多》一文的意义:读者虽未等来戈多,等待戈多却已成为心事甚或心病,已经向戈多深度开放并生成意义。俾读者耐心并积极地等待戈多者,是《等待戈多》的辞气与节奏。《等待戈多》的叙事在内容上实属废话和空话连篇,而其叙事方式则意味隽永,以“怎么说”取代“说什么”,成功地使读者体验等待在生命和生活的意义,文本因读者的存在而生成意义。
《蒲公英》“怎么说”?自始至终,“我”辞气急躁,平铺直叙,在朋友和母亲之间亲疏上没有半点的犹疑和困惑以及无助感,现代主义叙事残留传统的尾巴,而残缺后现代主义的解构,难以产生隽永意味。在情感上也分不清老三和老大誰更可信,难辨孰轻孰重。小说自身的叙事脚踏两条船,没有勾勒渲染出可触可感的意境与自足的节奏,在“怎么说”层次上是失败的。读来全身陷迷叙事阱障而不知来路与出路,何能有余力使我从容共休戚?
苛察缴绕,已不像读小说,如此分析也读不出小说之美。总之,由于作者叙事笔力太弱,“我”自心的感受与老三的愚弄混淆在一起,于“说什么”层次上无法呈现真相,于“怎么说”角度也不能展示真情,于“教人怎么想”方面难生默契之感,最终只留下一种印象:“我”很放松地接纳朋友的欺骗与愚弄,却苛责母亲,拒绝母亲。莫名其妙,唯见小说样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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