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充满了禅意,与其说是一个送尸的故事,不如说是一场关于“执著”、“本心”与“解脱”的禅宗公案现代版。信玄和尚的整个旅程,可以看作是一次禅修的隐喻。
一、起点:“一念不生”与“一念既起”
咲子之死与信玄的“不动心”:小说开篇,信玄面对咲子的死亡“毫不张皇”,视其为“脱下了那身肉欲的皮囊,重获了大自由”。这体现了禅宗“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的见地。死亡只是一种形态的变化,其本性(佛性)并未增减。此时的他,似乎处于一种“一念不生”的宁静状态。
“阿尔卑斯”之念的升起:然而,当咲子(或许是他内心投射)的低语“带我去阿尔卑斯山”响起时,信玄的“心嘣地一跳”。这一“念”的升起,是整个故事的缘起,也是禅修中“无明妄动”的象征。 尽管他理智上认为为咲子念经是“画蛇添足”,但他还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行动”的理由——一个更高的评价,一个承诺。这恰恰落入了 “有所住” 的境地,即心有所执著、有所挂碍。
二、途中:“担尸而行”与“我执之重”
尸体的象征:信玄肩上扛着的咲子的尸体,是全文最核心的禅意符号。
最初的“法执”:起初,它代表着信玄对“完成承诺”这一善法的执著。他以为自己在行菩萨道,了却弟子心愿。
“我执”的显现:途中,他感到尸体“暧昧的、甜味的暖意”,这暗示了执著并非纯粹的精神性的,它依然混杂着细微的情欲、记忆与习气(业力)。这具尸体,就是他 “我执” 的外化——那个名为“责任”、“承诺”、“修行”的沉重负担。
孤老的点拨:破“法执”:孤老的话如同一声棒喝:“人这一死,与天地君亲都断净了因缘。无灵无知的一具皮囊罢了,或埋或烧,哪儿不一样。” 这番话点破了信玄行为背后的虚妄。他恍然大悟:“莫非要去阿尔卑斯的不是咲子而是自己?” 这是他修行路上的第一次重大觉醒,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所谓的“利他”行为,根源在于“自心”的执念。这破除了对“善法”的执著(法执),但“我执”仍在。
三、终点:“割肉喂狼”与“彻底放下”
最后的考验与“饿”的真相:在飞驒山的岩穴中,信玄遭遇狼群。此时他已“不饿,甚至不渴了”,身体的欲望已空。狼,象征着最原始、最赤裸的生存欲望(贪嗔痴)和无可逃避的“无常”。它们要抢夺的,正是他一路背负的执著(尸体)。
“割肉喂狼”的禅意:信玄割舍咲子尸身的举动,是全书最高潮的禅机。
不是牺牲,而是放下:他的行为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舍身饲虎”的悲壮,而是一种 “彻底的放下” 。他亲手解开了绑索,割开了他一路小心翼翼保护的执著之相。
“吃就吃我的肉好了”:这句话表明,他已将“我”与“我所执著之物”(尸体)融为一体。放下尸体,就是放下“我执”。
尸身发出浓烈香气:这是极具象征性的一笔。当执著被放下(割开)时,原本被视为污秽、禁忌的“尸体”(执著本身)反而显露出其本真的“法性”(香气)。在禅宗看来,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放下对“净”的执著,污秽便是净土。
老狼的“悲悯”:老狼与信玄的对视,是“觉者”与“觉者”的相遇。狼通人性,它理解信玄的放下,并以威严制止了冒失的同伴,这是一种对修行者圆满行为的尊重与护持。
四、结局:“坐化”与“命名”——真如自性的显现
信玄的结跏趺坐:在彻底放下后,信玄“摇摇晃晃走进岩穴,结跏趺坐”。这个“摇摇晃晃”是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身心状态,而“结跏趺坐”则是回归本来面目,证入涅槃。遗体“不腐不臭,俨然如生”,正是其成就的示现,表明法身不灭。
太秦先生的“谎言”:太秦先生将女人的衣物说成是“修行用的法具”,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方便法门”。在究竟的真理层面,万物皆可为道用,一切相皆是法相。他的行为,是从世俗谛的角度,保护了一个超越世俗的真理,这本身也符合禅宗“和光同尘”的智慧。
山的“命名”:小说的最后一笔,是当局将信玄坐化的山命名为“阿尔卑斯”。这揭示了最大的禅机:“阿尔卑斯”从来不在远方,它就在当下,在修行者放下一切执著、证悟本心的那个地方。 心净则国土净。信玄用他的旅程和生命,将一座普通的日本山脉,点化成了他心中的净土。外在的追寻,最终归于内心的证悟。
总结
从禅宗角度看,《阿尔卑斯》描绘了一个高僧从“有所住心”出发,经历途中“破执”的磨砺,最终在生死关头“顿悟”,达到“无所住而生其心”境界的完整过程。
信玄的旅程:是一场向内求法的苦行。阿尔卑斯是“本心”的象征,扛尸是“我执”的隐喻,割肉是“放下”的实践,坐化是“见性”的证明。
核心公案:可以概括为——“信玄扛尸,求阿尔卑斯,求之不得;割舍尸身,阿尔卑斯现前。”
这篇小说深刻地阐释了禅宗的核心思想:佛在心头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所有向外驰求的,终将回归于内心的寂照与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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