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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春三月,生意淡出个鸟来。
趁闲开辟新市场,我们信着方向盘逛到邻县南部。
兴店和铜鼓地处地区边界,毗邻信阳,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我在地图上点点画画,想知道两个镇之间有没有直达的公路,突然想起了师专同学大羽和小艾,就打电话。大羽正在赶往市里的车上,一听是我很着急,他说哎呀你看真不巧,你们先到家吧,到俺们兴店的水泥路修的好漂亮,去吧去吧,到家吃饭,小艾在家!
我只是想问路,却抵不过他的热情,特别是他说“到兴店的水泥路修的好漂亮”,叫我觉得他对前方这片眯蒙的天地原野有着强烈的热爱。我说好啊好啊,我去看小艾。
小艾是我的寝室姐妹,开学第一天就得到老师的表扬,因为我们班五十二个人里她是唯一没人陪护独自扛着硕大行李卷趔趔趄趄前来报道的一个。老师当时是想教育我们要自立自强的,但我却想,她怎么那么可怜呢。印象中的小艾总是乌着嘴唇皱着眉头抱肩缩颈浑身上下到处胃疼的样子。青春飞扬的日子里,当我们一手情书一手球拍蜂蝶一样翩跹于邮筒花园间之际,她总是蜷缩在上铺的一角,心事楚楚。有时候我们逗她,喊,嗨,小艾,打球去!她就一缩脖子,夹细了颤音一声长哼,说,哎呀,不行,害冷!
不知道她现在还冷不。
到兴店的路的确漂亮,坚实的路基,宽阔的路面,一条崭新的白线伸向远方,在两旁油菜花的映衬下显得洁净而清新。大羽和小艾的家就在前方,我很想知道大羽当年不惜把班主任气得摔电话而坚持要回的家是个什么样子。“摔电话”的事情我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在云同学仙去的送别宴会上,几年不见的同学们拍拍握握亲热有加,印象中一向沉默拘谨的大羽竟也端着酒杯一路碰过来,谈笑自若。我暗自纳罕,跟身边的同学感叹,他说,你是不了解大羽,他当年可是班主任最器重的一个,老头子看中了他的踏实稳重能喝酒要招他当上门女婿呢,工作都给安排好了,可惜他不干。
我觉得他真傻。
正在忐忑兴店街上会不会有生意,小艾的电话来了,声音没变,语气却斩截了不少。她说在哪呢,快到了吗,我在街口等你们,我们在街上吃。我赶紧客气,说,哎呀别忙别客气,咱们在家随便吃点就行了,我主要是想看看你。
小艾的家在一条小巷深处,一条崎岖的土路,路面上坑坑洼洼留着雨天的脚印,路边不时有一滩一滩从人家院子里流出的脏水。我在心里皱了下眉,说,你怎么没住学校?上班来来去去这路雨天可怎么走哇。她说能走呀,大羽的爹妈家在里面,我们一直住在家里。小艾语气很轻松,我回头看她,紫色翻领窄腰小褂,乌黑直板披肩长发,眼角面颊基本光洁,但眉心的那条纹却是深不见底了。
大羽跟小艾的爱情在我们班是最突然的事情。谁都没想到,当大家满腹忧伤执手话别喋喋凝噎之际,一直蜷缩在上铺一角摇头蹙颚的小艾竟突然打起背包抿着嘴唇跟着大羽低眉浅笑袅袅而去。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市郊长大的她竟躲在这么一个陌生偏远的旮旯里过着纯粹的乡村生活,一过就是十五年。
小艾家的院子不大,一进门,各种农家元素扑面而来:小狗,老猫,鸡窝,猪圈,压井,农具,花香,粪臭,青菜,柴堆,青砖,红瓦……。大羽的爹妈正在厨房里忙活,刚杀了鸡,新剖了鱼,案板灶台碗碟杂陈,大婶翻着大锅里的米饭,大叔坐在灶前的柴堆里烧火,脸上映着温暖的光。我弯腰进门碰碎了一团炊烟,说,婶,我来帮忙吧,婶一脸拘谨连连摆手,说坐着吧坐着吧,跟小艾到那屋坐!
小艾却是坐不住的,她还像当年一样,似乎总有着不安和歉意,不停的拿出各种零食玩具来,说吃吧吃吧喝吧喝吧玩吧玩吧,你看,也没啥好东西,屋里也乱,也没来得及收拾……可心爸爸无意间拿起遥控器搜体育频道,小艾就更不安,说哎呀哎呀你看俺家也没装闭路,我给你放碟吧,故事,儿歌,都好看,好吧好吧……可心爸爸被她哄小孩一般的殷勤逗得咯咯直笑,起身到院子里看孩子们玩。
小艾的丫头不到四岁,浓眉大眼白白壮壮,明显跟黑黑瘦瘦的大羽小艾不是一个血统。小孩子都是人来疯,我们一说话她就缠着妈妈闹,一会要穿花花衣裳,一会要换美美皮靴,看她活泼喜性的小模样,我无从猜测她的身世,但总觉心头不够爽朗,就连“啊小宝贝真可爱”都不敢说的太张扬,虽然她真的很可爱。小艾走来走去满足孩子的要求,回头对我笑,说,你看,小孩总怕被大人忽视!我静静的看着她,说,小日子很幸福嘛。小艾立即接口,说,幸福幸福,我现在觉得幸福死了!幸福又没啥统一标准,没谁规定有多少多少钱就是幸福,没谁说必须要住啥样的房子才是幸福,幸福只在自己的感觉,我现在感觉很幸福。小艾说到幸福的时候有些兴高采烈,语速很快,似乎急于表白。我愣愣的看着她,偶尔附和着,其实,我并不太想说“小日子很幸福嘛”这句话。
饭终于好了,八菜一汤,极丰盛。客气错了,我完全没料到在家里吃竟然更隆重。婶把菜上齐就退回了厨房,我过去叫,她只是说,吃吧吃吧,只管吃,灶伙里啥都有,不用管俺们。她把我们看作尊贵的客人了,我的心里满是不安和疼爱,想要把心脏捧出来,在她的笑容上贴一下,再贴一下。我们农村的父母就是这样,他们永远把自己放在幕后,默默支撑着儿女的门面,心甘情愿,满怀热情。
刷洗完毕,大叔掂着泔水桶第一次走出厨房,他有些驼背,步履迟缓。大婶端着猪食紧步赶上,接过水桶放上猪圈矮墙,慢慢骑着矮墙跨进去。心急的猪们围拢过来伸着嘴乱拱,大叔就摸起墙边的一根棍子在矮墙上啪啪的敲,嘴里“猪啊猪啊”的吆喝。
猪们终于平静下来埋头吃食儿,大叔回转身到堂屋陪可心爸坐下。他们谈论路线的问题,我站在廊下看他们。大叔确切的说应该是大爷,他不会小于七十岁,布衣布鞋,灰白须发,双手搁在膝上,端端正正的坐着。他的眼睛静静的睁着,目光有着婴孩的纯净和长者的庄重。他抬头看我,说,你坐呀,有板凳。我知道他看不见我,但我立即坐下了,并真切的感觉到自己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我是经常能够直视的——权贵或贫弱,我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沉着,但面对一双失明的眼睛,我却闪出了一丝慌乱,这是为什么呢。
小艾说他的眼睛是早年在粮所干活被熏麦药给熏坏的。那个时候还不兴出外打工,大家为了挣几个吃盐钱就到粮所扛包,他身量小扛不动只好撑袋子,天长日久呆在大仓里熏啊熏,眼睛就坏了,视网膜脱落。
大羽他不是傻。
辞别了小艾一家人已经是下午三点多,走在那条两旁开满油菜花的路上,心头响着一首歌:一条大路呦通呀通我家,我家住在呦梁呀梁山下,山下土肥呦地呀地五亩啊,五亩良田呦油菜花……
刚到铜鼓镇还没开张,大羽的电话就来了,他说在哪呢,我马上到家,等我,我们吃饭!我笑起来,说在铜鼓呢,刚从你家吃完出来还撑着呢,吃不下啦!他说不行不行,必须吃,铜鼓我熟悉,我安排!“我安排”,这是同学聚会时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无论是多么面性腼腆的人,只要一说这句话就显得特别豪爽大气。每当他们拉拉扯扯互相邀请拍着胸脯说“我安排”的时候我就特别崇拜他们,心里面充满甜蜜——呀,我的同学都出息了。
铜鼓转了一圈收获甚微,正拿着地图研究路线,大羽的电话又来了,说已经到了县城,若是我们回家要经过县城那就在县城安排,他先去订餐厅。盛情难却,我也真是想见同学,什么劳什子生意,靠边稍息去!看看已经五点多,我说好吧,我们县城见。
餐厅是一家信阳菜馆,大羽正站在门口东张西望,我叫一声“大羽”,他立即跑上来跟可心爸握手,说你好你好。包间里齐刷刷坐着四个大男人正在斗地主,我以为走错了,正发愣,大羽说别斗了别斗了,咱同学来了!几个男人就都站起来,点头微笑说你好之后团团坐定。我跟可心爸面面相觑:陪客的?这阵容够豪华!这个大羽,太隆重了。正猜测,大羽指着他们一一介绍:这个是哥们,这个是同事,这个是同学,这个是朋友。介绍完毕,其中一个看大羽,说,你说的同学就他们一家?大羽说是呀,他们几个人就有些落寞。
果然,陪客的没能尽情施展,可心爸开车只端着一杯啤酒抿来抿去,我是女同学不好硬缠,他们几个推来让去也不便起内讧。倒是大羽,不用哄不用劝也不吃菜,只喝得双眼微眯言语絮叨,他的朋友们不得不劝起他来,说大羽别喝了,吃点饭吧,空肚子醉了难受。
大羽的工作关系在铜鼓镇政府,近几年来一直借调在县纪检会。我说,一直借调怎么办?他说,希望吧,希望领导今年能考虑到我。大羽每天拿着月票坐公交车上班下班,农忙的时候还要开着四轮到田里耕种,他充实而忙碌,辛劳而坚强,他温和一笑疲倦的眼睛就是一面海,大手一挥瘦弱的肩膀就是一座山,他有自己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可是,他分明是贪杯的。在我看来,贪杯的人大多喜欢迷醉的感觉,希望暂时轻松一下脱离正常的生活轨道。我又想起了小艾的幸福——我丝毫不怀疑并真挚的尊重那份幸福那座小院,只是我的心底不够阳光,我执拗的认为,如果是我——我不能生育,我不会完全释怀。可是,我又能怎样呢。
我们步伐坚定的走在一条路上,却常常会偷偷设想另一条路上的风景。我不知道大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没有回头想过——我知道我这么想是鄙俗的,虽然我对他们满怀尊重甚至崇敬,但话一出口就造成了不尊重——我想说的是,如果大羽当年接受了老师的安排,现在会是什么情形呢,想要照顾父母把他们接到身边不也一样吗。换个角度,对于父母来说,他们内心深处是觉得儿子媳妇带着一个领养的孩子膝前尽孝来得踏实呢,还是留守家园满怀牵挂抱着电话听孙子甜甜的叫爷爷奶奶更觉得舒坦呢,不知道。
我在办公室里讲大羽,我说,他傻不傻呢?所有的女人都拍桌子,说,傻!肯定傻!绝对傻!……!所有的男人都打板凳,说,不傻!肯定不傻,绝对不傻,……!
他们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其实,不用讨论,作为一个感性的人,作为一个饱受传统道德约束的感性的人,你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完全明白如果稍稍变通一些自己可能会活的更舒服,但他更注重的是心底的坦然,他一旦上路就不会旁骛,他当然害怕未知的风雨,但是风雨真的来了,他不会允许自己逃避。他,他们,就是我们社会道德的脊梁。
小艾的窗前廊下绑着两个大音箱,一米多高,多年前流行的那种。小艾说,好玩吧,大羽弄的,我们在院子里玩耍洗衣服的时候好听。
后来,女儿一说起那天的经历就会满脸向往,说,啊,多好啊,院子里绑音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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