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记忆
第一章 那一年我十六岁(下)
一场山火过后,家后面的两道山梁被大火烧得一片乌黑,犹如山上的那些黑沉沉的岩石,残存的积雪在乌黑的山上就显得格外刺眼。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站在这座山梁上,凝望着远方的村落,告诉我的朋友,在几十年前,这里曾经有过一场猎猎的山火,一个年轻人不知好歹的从一块岩石上蹦在我面前:“一定很壮观吧?”“壮观你娘个头。”我厉声斥责他,他吐着舌头跳到了一边。
山火发生后,公安在勘察现场的时候,看到了我和那个小学同学遗留的网包和镰刀斧头,我们也就成为最大的“纵火嫌疑犯”。那个同学先被他们传唤的,这个家伙很轻易的就出卖了我,所以,当公社公安找到我的时候我还吃惊他们的侦破能力怎么那么强,居然知道我在现场?
但是,他们实际是知道我们和纵火无关的,因为我们在山顶,而起火点在山脚下。所以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了解一下我所看到的情况。”而且就在我家的热炕上。大有促膝谈心的味道。但是,我母亲却紧张的不得了,她甚至笃信我参与了这次蓄意的破坏纵火。他们让我写一个我当时看到的情况,我按照他们的要求写了一份,然后按照他们的指点,在他们提供的红色印泥上用食指蘸上印泥“签字画押”,验明正身。
五个闯了天祸的孩子,最大的八岁,小的才六岁,在生产队的仓房里我看到他们惊恐的缩成一团,在大人们厉声的喝斥里,这些孩子早就吓得魂飞胆丧。屋外是他们的爹妈不知所措的等待,屋内生产队的办公室,县公安,公社公安,公社革委会头头们,正研究如何处理这起“阶级敌人纵火烧山”的政治事件。
能如何处理,就几个孩子的不知道后果的行为而已。我和那些乡亲们都很熟,因为他们当中很多儿子女儿都是我的同学,他们也知道我也被“公安”了,所以企图从我的嘴里知道他们的孩子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处罚。
当公社的公安和县里的公安以及相关人员终于推开那关闭了许久厚重的木门的时候,一院子的乡亲们的目光都注视在那个据说是县公安刑警大队长手里拿的那张纸上,因为那就是对这场山火的最终定性,对那几个闯了祸的孩子最后的处理。
职业的习惯吧,这个脸上看不出丝毫亲切感的家伙,先是职业的咳嗽了几声,院子里立刻寂静下来,我想笑,但是看到如此肃穆庄重的场面,只能做出一脸庄重提耳聆听。
“经XX县公安刑警大队勘查证明,发生在XX公社XX大队XX小队的山林纵火事件是一起由于儿童玩火导致的山火。且当事行为人都不具备民事能力,故决定不追究其刑事责任,但是,其监护人有监护失职的行为,故罚款如下……”五个当事的孩子的家分别被罚款十元,二十元不等。接着关着他们的屋门被打开了,几个孩子被家长接了出来,那个首犯,也就是那个八岁的孩子的爹,众目睽睽之下,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极其响亮地扇在儿子的脸上:“你妈拉个巴子,我上哪弄二十块钱啊”。接着又搂过儿子,一个半大的老爷们就这么当众呜呜痛哭。我看得不是滋味,转身走出了生产队的院子。
我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卫生系统的管理干部,很多年后,我们兄弟姐妹在回忆他的时候,总是喜欢用一句话:“树叶掉下来都怕砸到脑袋”。他为人谦和,行事低调,但是,对我们这些儿女们却是一脸的严厉。
这一次因为山火时间,我被公安传讯了,很快就传遍了他的单位。于是太多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有学不上,闲逛惹事的儿子,甚至参与了放火烧山。这些传闻让他十分恼火,于是我们父子的冲突不可避免的再一次爆发。
那个夜晚,他摔掉了酒杯,甚至举起了擀面杖,我木然的和他对峙着。母亲夹在我们父子之间,急得直跺脚。
“我不解释我的清白,我的清白在那里摆着”。我丝毫不退却的回应着父亲的质疑。
2009年的5月的一天,我只身一人站在长眠着我父母的公墓前,心中有万千思绪,有万千感触。记忆执拗的拽着我回忆起那段日子,我泪流满面的面对父母的墓碑鞠躬道歉,我从来没对父母道歉过,这一次是在他们都往生之后,是在我有了自己的儿子,并也会和儿子有激烈的矛盾冲突之后。那天天气极好,空气透彻,五月的槐花漫山遍野,五月的槐香沁人心脾,我抚摸着冰冷的墓碑,用心和父母交流,可惜,太晚了,谁让我们年轻,谁让我们必须在纷纭的人生中学会应对生活,学会好好地活着?
火炕是热的,热的有些让人烦躁。我睡不着,起身下炕,披着棉衣走到院子里。寒月当空,一片清冷,山风簌簌,间或夹杂着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叫声,以及守夜的狗们警惕的吠叫。
“太晚了,你睡觉吧孩子。”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的出现在我的身后,我看着她单薄的身体,心里交织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把棉衣披在了她的身上,她又马上还给了我,我怕她受凉,只好和她走回了屋内的厨房。于是在寂寞的黑暗之中,我们母子有了如下的对话:
“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啊,你这不上学也不是个事儿啊。还是上学去吧。”
我在黑暗中摇着头,“我不去。”
“那你这样下去可不行,你爸爸单位把你的事情都传走样了。”
“我走自己的路。随他们说。”
“这样可不行,你要知道,你的人生路刚开始,我们不允许你这样。”记忆之中这是母亲第一次用这样严厉的语言对我说话。
我不再回应母亲,而是推开屋门,倒在炕上,烦乱的入睡。
冷战在继续,我和父母不再交流,多数时间我自己看书,胡乱的写着东西,或者是跑到着火的山梁上发愣。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大概有一个月的光景。
那个周末我和几个同学相约去父亲单位俱乐部打乒乓球,不知不觉打到晚上。我们收拾了要走才发现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被锁住了。这难不倒我们,我拔开一扇窗子的插销招呼同伴鱼贯而出,我最后一个跳出,结果他们在跳的时候都留意了窗外的物件,偏偏我没在意,当我跳出去的时候,顿时感觉右腿的干腿有一种钻心的刺痛。借着昏暗的路灯,我挽起了裤脚,才发觉,原来我跳的时候,右腿沿着窗外的一口食堂废弃的大铁锅的锅沿上划过,几乎露出了白森森的白骨,血流如注。
同学搀扶着我找到他值夜班的母亲,阿姨一边嗔怪着我们,一边为我清创,为我扎了破伤风,包裹停当,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诉我,一定不要沾水,免得发炎。就在不久前的那次探家,我还见到了依然健在的阿姨,说起这段往事,阿姨几乎笑出了眼泪,叹息着说:“你们这群孩子啊。”
岁月,我们谁都无法拒绝的岁月,我们从一开始就被带上了时间的快车,你休想下去,除非你选择永远离开,这个时间的列车从来不会因为少了某个乘客而停止,无论你的份量有多重,无论你的名声有多显赫,一视同仁。
随后的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基本就躲在家中“养伤”,继续看着“闲书”。我经常和朋友们说我是读闲书长大的,而且一直有着很好的记忆力。就在这其中的某一天,我看到父亲阴沉着脸带回来一封信,母亲看了信失声恸哭。我远在山东老家的外公因病去世了,享年九十三岁。这个几乎活了一个世纪的老人,曾有着无数的人生故事,可惜我知道的太少。很多年后我曾经写过一组文字,纪念这个给了我母亲生命的人,这个一副仙风道骨,长髯白发的老外公,那组散文的名字是《养马岛往事》。就在昨天,我的一个朋友在看到我的这部“小说”的时候问我“你写的是真事儿还是虚构的小说”。我回答他,你如果能在这其中找到你的影子,你的感受,你的故事,你却又何必在意它的真假?我写下的是一个故事,或许也是一部小说,但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它曾经就是我的生活,我的人生,也是我同龄人的生活,同龄人的人生。
你不要期待在我的文字里面看出什么噱头或者是什么潮流,我不追崇那样的文字,我宁愿用一种平实来叙述这个漫长的故事,而不愿意把它“文学”到一个不伦不类的高度,我做不到,也没有这个本事。
一九七四年的春节,我远在四川等地的哥哥姐姐们都回来团圆了。父母的心情大好,他们也似乎忽略了我不上学的事情,总之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成家并有了孩子的大哥大嫂,带着我的侄女来了,那孩子很可爱。
很多年后的一个春节,我只身一人在异地度过,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怅然。那确实是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感受。
母亲乐得合不拢嘴,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父亲也一改往日的严峻,慈爱的抱着他的小孙女在院子里逗兔子,逗鸡,引得孩子哈哈大笑。那是我记忆之中不多的一次家人的团圆,唯独少了远在吉林的大姐的一家。后来我们这个家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团圆机会了。年夜饭的火热,亲情的融融,真的是一种传递着真情的画面,让人感动,让人不能忘怀。
当然是绕不开我不上学的话题的,身为教师的大嫂,显然更懂得如何交流,她慢声细语苦口婆心的开导我,“小弟,你可不能不读书啊,你不读书将来怎么办?”当然,我选择了沉默,在家庭的口诛笔伐之中,也在他们恩威并重的威胁下,我没有退却,明确表示,绝不在这里学什么农业课了。最后,家庭做了一个决定,我的小侄女留在了父母身边,我跟随着大哥大嫂回城里生活一段时间,回城里读书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的户口随着父母单位的搬迁早已经迁移。
一直选择沉默的二哥最后给出了一个建议,这样吧,反正他也不愿意学了,干脆让他跟着我去四川玩一段时间,或许将来有招工的机会也可以在那里工作,此建议被母亲断然否决,母亲的理由很简单:我不能把我两个儿子都送到数千里外,尤其是最小的儿子,一定要留在我的身边。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沉默的父亲终于说话了,“既然你不愿意读了,那我们就不勉强你了,但是,你记住没有文化你就无法在这个世界立足,这样吧,我看你跟着你二哥去四川住一段时间吧,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对你有好处。”
于是在一片附和声中,我决定和二哥一起去四川,那个叫做天府之国,鱼米之乡的地方。大家商定,我在那里最多可以呆上一年,因为一年后我就十七周岁,十八虚岁,那时候父亲单位的家属药厂可以考虑让我去工作。
离家的日子总是很快,春节过后不久,二哥的探亲假期结束了,我们兄弟俩准备着行程,母亲心绪不宁的千叮咛万嘱咐。
我和哥哥提着包裹登上了长途客车,汽车在沙石路上,扬起股股尘埃,我看的到母亲在远远的朝我们挥手,那瘦小的身影,就是我记忆深处永远的定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