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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9-21 13:50 编辑
那天中午,我下班后照例回母亲家吃饭。刚进门母亲就对我说:“刘国打过电话,说要找你呢。”
我“哦”了一声,问:“什么事呢?”
“没说什么事——让你有空打电话给他。”母亲说完,拿过来一张纸条,上面记着一个手机号码。
看着这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在脑中费力地勾画出一个清矍的身影来。刘国是我幼时的邻居,他母亲姓刘,他父亲姓郭,院子里的人叫惯了,便都叫“刘国娃”。他的真名其实叫郭语。
我并不很记得他了。那时大院的青年,对我影响大的是家托和老凯,还有林氏兄妹。他们相互间都是很要好的朋友,但郭语不是。郭语从来不曾与他们叙话,见到大家端着碗,聚在井栏边摆龙门阵,他总是微微地笑着,目不斜视地径直走了过去。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想到给我打电话,有事托我帮忙么?据说他在卷烟厂也过得不错……我边扒饭边想:人到中年,开始怀旧了?开始想念一切自己的熟悉过的东西。
郭家是我的右邻,两家就隔一道壁。郭语行三,还有两个姐姐。郭父在外贸局,中高个子,络腮胡,常年灰色中山装,对人很冷峻。郭母是幼儿园老师,我叫刘姨。那时我母亲让我叫她名字刘仁仕。我虽小,也知道叫刘姨待人很好,她会趁人不在,塞给我几颗水果糖;或者拿出一副动物扑克牌,让我约两三个小朋友一起玩儿,谁的牌上动物厉害,就把对方的扑克牌赢过来,看谁最后赢得多。
刘姨患有腿疾,常年腋下拄着木杖方能行走。她用手指在膝盖以下任意一个地方摁一下,那里就会出现一个深深的肉窝,很久之后仍然不能弹起。我很惊异。她满脸的苍白和满屋的中药味道,成为关乎我童年的某种神秘记忆。
有一天我又去找她玩,她躺在床上,说:今天不行了,昨天被他们整惨了……
我茫然地站在床前。她继续说,开斗争会了。
我那时大约也隐隐知道一些刘姨的事,大略说她是四类份子。我不懂什么是四类份子,只知道大院的人家并不与他们家相往来,而他们一家,也是大院唯一白天常要掩了门的住户。
“他们为什么要斗争你呢?”
刘姨没有回答,问了我一句:“你说刘姨好不好?”
“好……”我回答着,语气有些惊恐,一种不甚明白的威压好像就在窗户外边徘徊。而刘姨已经拉我过去,把我揽在肩头了:“嗯,司徒也好……”我并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在她充满中药味的臂膀中,感到一阵害怕和窒息。
但自那以后,我常常不自觉的溜到刘姨家里去,仿佛是去嗅一嗅那种浮动在中药味里的默契。
我爷爷和母亲他们是反对我到郭家玩儿的,但并不坚决。爷爷告诉我,郭叔叔是三青团,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电影《闪闪的红星》中胡汉三的样子,比较了一下,觉得不像。
我跟刘姨一起玩,听她讲故事,看她剪纸,或者她教我们做游戏,她的儿女回来了,都不妨事。他们看一眼,并不加入,做作业的做作业,做饭的做饭去了。唯独郭叔叔回来,游戏便要立刻结束。刘姨告诉我:“你郭叔叔属虎,很厉害的,不喜欢小孩子吵闹。”
郭叔叔回来,也不说话。收拾妥当,便铺开几张报纸,磨了极臭的墨写字。
他写的是篆字,形状很诡异。我在同龄的孩子中识字算多的了,可几乎一个也认不出来。大约我很安静,郭叔叔并不嫌烦我。后来我终于得以手扒在他桌子边沿,跟郭语一起观看他写字了。有时他写完一篇,似乎很满意,便指了给郭语看。郭语唯唯喏喏而已。我便看了他们父子两个的表情好耍。
郭语后来也开始写字,在郭叔叔下班前要写好一篇,以便晚间圈点。不过郭叔叔总不满意。听他说,大概是一代不如一代,而郭语的爷爷写得最好——他指着堂屋正中挂着的一副装裱过的篆字,纸张业已发黄。我那时很想发表意见,说还是郭叔叔在用铅笔打了格子的白纸上写的字要方正一些,但迫于郭叔叔的冷峻,终究不敢说出口来。
有一天我正在刘姨家玩耍,郭叔叔回来,罕见地微笑了。他对家人说起,当天晚上电台有关于他的新闻播放。到了时候,我凑到他家里去,在旧书桌的旁边,跟他们一家人一起听。依稀记得收音机里说,著名书法家郭某某的多幅书法作品被香港同胞购买了。
我不懂什么叫书法家,总归是写得好罢。我看着微笑的郭叔叔,他正说:一个字差不多一块钱呢……
刘姨那时也开始上班,每天可以看见她双手拄着木拐,慢慢地挪到大院对面的幼儿园里去。她没有带班,在办公室做手工,剪蜡纸、折皱纹纸的红花、弹风琴。在幼儿园见了,我们都不相互讲话。
又一天我到刘姨家里的时候,她很激动,苍白的脸有些微颤,而屋子里的中药味似乎更浓了。我还没开口,她抓住我的手说:“我退休了!”
我自然不知道什么叫退休,只是觉得她很高兴,便跟她一起开心。刘姨拉我到她身边,激动地说:“感谢华主席,真的,感谢华主席……”
我分明见她眼睛湿润了。当时我们也对“英明领袖”天天敬礼,只是诧异她的感谢,比起我们的有口无心来,竟然如此不同。时隔多年我才想到,那时她可能已经摘掉了四类份子的帽子了。
人真是奇怪,二十好多年的宿缘,又在同一个城市,东奔西走之后竟跟劳燕分飞一般,若非郭语有心找来,几乎没有聚首之日。那天下午,我处理完了手里的事务,拨通了郭语的号码。
“郭哥,是我……”
“哦,我知道,你是司徒!”
电话里他很感慨,持续颤抖的声音很快挑开了我的客套。约好在卷烟厂工会办公室见面,我立刻就赶过去了。
初春的寒意还在楼下的柳枝上头缠绕,郭语已经迅速迎出来了。看到我伸出的右手,他像鸟儿翅膀一样张开的双手迅速收拢,一齐握住我的右手,用力地摇晃。
“哎呀,哎呀,终于见到你了……”郭语略仰着头注视着我说,“太想你们了,你知不知道,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
一时间,我对他涌现出来的充沛感情手足无措。我也颇为感慨,但多年的生活经验,已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的情感表达方式。那时我是“呵呵”笑着对他讲话的:“你梦见了什么?”
“哦,梦见了我抱着你,把你举过头顶……”
我很狐疑。记忆中,不曾与郭语这样亲密。他看出了我的狐疑,补充说:“那时你还很小——我向你妈保证一定要小心,好不容易才争取抱到你的……”
我信任他叙述的真实,却无法与他在情绪上谐振。只好继续“呵呵呵”地笑着,以掩饰瞬时表情的匮乏。
他带我进了他的办公室,介绍自己说已经是工会副主席。他的办公室很大,四墙挂着一些书法作品。我猛然省起什么也似地问他:“这些字都是你写的么?”
“是的!”他更兴奋,“你来看……”
这些年来,在读书、谋生之余,我对琴棋书画一类怡情冶性的东西,也多有染指。年轻时遍临各大名家法帖,多有会意。自觉手段虽不高超,眼光却很毒辣。于是我放心地皱了眉一一扫描而过,但微颔之。
郭语可能以为我不甚懂,又急切地拉我到他桌旁去,摊开一幅字来,赫然便是篆书。
“送你的——印都按好了。”
我忙表示感谢,接着问:“郭叔叔呢,现在还好吗?”
他神色黯然:“已经去世了,大前年。”
“哦——”我低了一下头,又问,“那,刘姨呢?”
“她还好,现在一个人住在外贸局的房子里,请了一位保姆;我们每天都要过去看她。”
“嗯,我一定要去看望刘姨。”我说着,也这么想着,“她身体还好吗?腿怎么样了?”
“就是腿不好,坐轮椅呢。”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说到当年大院的好青年家托、老凯之死,我们唏嘘不已。相约年前把大院相近的几户人家的孩子凑齐,一起吃个饭。我的判断没错,对年长我近十岁的郭语来说,他就是怀旧,怀念他曾经拥有的,和他曾经想拥有而没能拥有的,比如他跟大院其他青年的友情,以及我年纪稍长之后,他对我的清淡。
他有和刘姨一样苍白的脸,不同的是他的步履轻捷,稍无滞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像大院喧嚣而快乐气氛中的一味中药,不经意飘过来,又倏忽飘走了。
但我仍然很羡慕郭语。多年之后,他尚能逐次翻阅和校对曾经拥有的记忆,并且试图找回某张失落的页面。而我依然惊惶。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像一只夺路而逃的鸟一样,拼命洞穿了窗户玻璃,让一些本该刻录下来的记忆轨迹,被无规律的怪异飞行曲线涂抹和消磨掉了。
幼儿园,批斗会。
园子中央放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李园长。小朋友们满满地坐在四周。随着一声厉喊,刘姨拄着木拐,慢慢挪动到园子中央。她低头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周围的小朋友对我说:四类份子刘仁仕呢,你隔壁!我既不忍看刘姨,又觉得没面子,于是也低下了头去。
旁边一个声音让我跟她去——赵老师。她边说边抓住我的手,拉进了园子中心,站在刘姨的旁边。我不知道站在那里干什么,那么多小朋友齐刷刷地看着我,我低了头,又抬起头,浑身不自在。
赵老师蹲在我身后,双手搭在我肩上,轻轻对我说:“你是她邻居,要揭发她!”
“揭发什么啊?”
“说看到她在家里没有拄木拐走路,她装病。”
“我没看到啊……”
赵老师压低的声音严厉起来:“你这学期还想不想戴大红花?”
“想……但是……”
这时,李园长蹭地一下站起来,两步走到刘姨面前,伸手拨落她的拐杖,大喝:“不许装,站好!”说完,一个踹踢,让刘姨分开的两只脚并拢了。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人站在夯实平整的地上,却像是摇摇欲坠。看着浑身发抖,随时可能倒下的刘姨,我感到说不出的害怕,往赵老师身上靠了靠,同时回头看她,我快要哭出来了。
赵老师很温柔地在我耳旁说:“我说什么,你说什么——我看到刘仁仕在家没拄拐杖!来……”
“我看到刘仁仕在家没拄拐杖!”
“好!声音大点儿再来——刘仁仕装病!”
“刘仁仕装病!”我大声喊,眼泪都挣出来了。
“哎,对了,再大声,举手喊——打倒四类份子刘仁仕!”
“打倒四类份子刘仁仕——”我大声喊起来,听见很多人在下面一起喊,透过模糊的眼睛,看见下面小手举成一片。我不能自已,挣脱赵老师的双手的攀附,举着拳头往上一砸,继续大喊:“打倒四类份子刘仁仕——”
刘姨在我身旁摔倒了。我“哇”地一声哭了。
真是恍若隔世啊。但确然在那时,在别处,在小小的年纪,这过早品尝到的深深的屈辱和愧疚,即便附体蜇伏和滋长了。它逐渐曲折衍生,回旋缠绕,终于成为我不可名状的第八种情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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