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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高原红4344 于 2011-3-6 21:16 编辑
在日子的深处,这世上有且仅有两个女人,我总会不时记起。我记起她们的根本原因不止于是一种血缘上的一脉相承,更主要的是,我很难忘却曾经的那些黯然惨淡的日子,因为在那些布满沧桑的时光里,是祖母和母亲在极度用心地守护着一个被时代所定义的“风雨飘摇”的家。
这篇字来自我的“家事文字”中之若干片段,经过适当摘录、整理和润色,贴在这儿,以回忆我的祖母和母亲。祖母是好些年前,在一个阴雨霏霏的三月离这个世界而去的,我总是在深深地思念着她。特别是每当三月来临,我思念祖母的感觉便更甚。母亲至今还在守着那片她熟悉的故土,虽日子衣食无忧,但也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每每回家和母亲聊及家常,常有遗教萦绕于子孙耳畔之觉,于是,从母亲那儿也断断续续地形成了一些记忆,那便是一些被苍苍茫茫所包裹的家事。
一、“活人”如何理解牛鬼蛇神?
于我零零碎碎从母亲那儿听到的家常中,知道母亲到待嫁的年龄时,家道渐渐维艰起来,曾经祖传的那份也算不薄的田产家业,也已经变卖得所剩无几了,仅留下的一幢青砖黑瓦的房屋,至土改时也改了“姓”。母亲出嫁那一刻,外祖父的家业已经名副其实破落了。不多日子,被戴上了一顶“破产地主”帽子的外祖父,也便在落寞中离开了人世,“地富反坏右”的阵营里,当也就少了一个有生命的“分子”。殊不知日后不久,“地富反坏右”即摇身一变,成为了“牛鬼蛇神”的同义语。可想而知,在满世界的打倒声中,“地富反坏右”分子在劫难逃就不是何稀奇了!
只是外祖父以一个死者的身份躲过了肉体上的一劫,责难从来于“作古之人”多是不究的。皆因其已经魂归西天,“户籍”便不再属于人间了。而留存在人间的那点称之为碳水化合物的东西,也就形同一抔黄土,如何去究呢?倒是遇上清明或鬼节的时日,那抔尘埃中的黄土,向来还得到人间的祭奠。这或是来自物质世界关于文明的伟大意义之一?据说外祖父入殓一刻,还享受了绅士身份的礼遇,也请了道士,唱了大戏,超度了灵魂。本质上,外祖父生前的履历中则没有当“牛鬼蛇神”的经历,而是以一位乡村绅士终其一生。至于其身后被追加的一顶“帽子”,倒是成为了一个意识形态上十分抢眼的标签,那当然是给世上的活人看的。
不言而喻,我是这世上的“活人”之一,到了我也能认得一些字儿,识得一点事儿的时候,便不时地在想那“分子”的意味到底若何?等到我多念了一点数学,又在思考,某个集合中的“元素”,可否理解成一个“分子”呢?应该可以。但从逻辑学的观点看,集合和集合中的元素无谓褒贬之分,比如,牛、鬼、蛇、神可对应四个集合,难道还有好鬼、坏鬼或好神、坏神之分?此解不通!
转念又想,尘世中的每一个人,如何又不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分子?既然都是黄帝的子孙,都是在黄皮肤的包裹之下,那又如何冒出一些红色分子、黑色分子来?渐渐地或又开了一点窍,估计是文革以后了,思想也稍微从容一些了,想来原是,由于人的主观意志,在“人”的前面是可以冠之“好”或“坏”的,而“地富反坏右”中的那个“坏”字,或就成为了“地富反坏右”的他谓。惟“坏”又不能单独成为一个名词,于是“坏分子”一说便出笼了,也于是,地、富、反、坏、右即成为了平行的可充当名词的“某种概念”。在阶级斗争甚嚣尘上的情势下,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展开的一场又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在地、富、反、坏、右终年终日抬不起头来,见人不止矮三分的日子里,那所谓的某种概念,舍“敌人”二字还有何?
至此明白,外祖父倘在世,则是那年那月之新社会的“敌人”无疑。也隐约记得在我懵懵懂懂的儿时,曾经生出过难解的迷惑,我心目中之母亲形象是那般的美好和智慧,如何能跟她来自“牛鬼蛇神”的身世联系起来?这想法如今看来当然堪称幼稚和糊涂。但在那些日子里,当红色意识形态无孔不入地渗入进了“活人”脑子中的时候,人的想法又岂能越雷池半步?再后来又多念了一点书,知道了人世间见了“蛇儿”为何都那么害怕?见了“神灵”又为何都那般恭敬?其实,关于蛇和神灵的好恶,都是人杜撰的。于是,对于“地富反坏右”那概念,我或又有了新的认识。原来这世上还有一门学问,那便是“政治”。
二、饥饿或可扭曲人的意识?
在我苍苍茫茫的儿时印象中,总是忘不了那一间用土坯堆砌而成之破旧、阴暗且又低矮的草房,更忘不了白发苍苍的外祖母与她身边的儿子,也是我唯一的一个舅舅,常年累日相依为命的艰难境况。这样一种自儿时以来留在脑海中的深深印象,用经济学是无法解释的,唯有“政治”两字可以让人释然。这或就是我于“政治”那两个字,从敬畏到敬而远之的最初原因,但客观地说来,对如何理喻政治那东西总是没有长进,多数时候还是懂不了,吃不透,故而直到如今,“政治”那本书,于我仍旧是一本天书,虽然不晓得捧读过多少次?
记忆中,母亲从来没向孩子辈提起过她出嫁那一刻的失落和惆怅。母亲上轿的日子,或许娘屋还不至于到了潦倒十分的境地,虽家道中落,不奢望有多少压箱的金银细软,但陪嫁的物件还算勉强撑住了母亲娘屋的脸面。其实旧日子里置办嫁妆,都非一年半载的功夫,特别是有些脸面的富足人家为其女儿出嫁,都经过了长年的悉心准备,嫁妆一般都是不菲的。而且用来压箱的贵重物件,通常也是不会去轻易动用的。
只是好多年后,历经了一些世故的我,仍可以透过母亲的身世,想到曾经也是天生聪颖、也称小家碧玉的母亲,从下轿的那一瞬间起,便注定了她一生辛苦劳作的命运。至我懂事的日子里,从祖母那儿似懂非懂地知道,母亲过门以后,婆家的境遇也在每况愈下,日子也远没有了往日那般红红火火的殷实。哪怕是真真假假之生意上的热闹景象,也都荡然无存。母亲的婆家,或后来哺育我成长的那个家,事实上已开始在温饱不济中过活了。
母亲孕着我时,正赶上国家屡屡大放“卫星”,并向共产主义跑步前进的特别日子。那阵子,家家户户砸锅卖铁炼钢铁,粮食亩产超千过万的“捷报”漫天价飞扬。“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巨大声浪,该沸腾了神州大地几多的田头地角?“7年超英、10年赶美”的响亮口号,又该激动了长城内外几多的矿山车间?人们是那般地渴盼走出被饥饿感充斥的困境!
几曾何时,饥饿又不是人类的第一威胁?!为了饱肚子,人类什么样的梦又不敢去作呢?意识或可扭曲人的精神,而饥饿呢,或可扭曲人的意识!《20世纪中国之全记录》上说,那是一段近乎疯狂的日子!在我成年之后,当我重新认识那段刻骨铭心的日子时,我的印象并又回到了祖母生前所说的那一段往事当中。
那一刻,正是大炼钢铁,举国上下如火如荼的日子;那一刻,也正是母亲十月怀胎,我就要从母亲肚子里娩出来的临盆期。怀我的母亲阵痛发作时,手上正拎着一口铁锅,准备出门交给政府去。据说那口锅是祖上从清朝传下来的,锅体铮亮轻薄,锅沿齐整平滑,最特别处是那两只锅耳朵与众不同,其有种独特的工艺造型不说,尤其让人谓奇称道之处,在于锅体无论如何经受高温,其锅耳朵握在手上从不发烫,这就真有点玄了。总之,那属于铁匠的绝活。
但后来由于锅身处被撞出若干裂痕,所以弃之而打入冷宫。不过入冷宫者,并非都不是爱物。美人儿王昭君当年虽在冷宫里寂寞了三年,末了,心系大汉民族,挺身而出,慷慨应诏和亲,终是名垂千史!事实上,家中仍视那口破锅为宠儿,一则是因为那口锅与家世实在有些息息相关、患难与共的渊源,另则是那口锅也确实在工艺打造上有可圈可点的奇妙之处。
那当儿,家中已经是三番几次地底儿朝过天了,就差没有挖地三尺,着实是再也找不出其它废弃的铁质家什了。其实那年代,是木器家什大行其道的年代,是一个做柜子,上房梁都不要钉子的时代,你说,除了厨房里有点刀啊锅啊铲的,再就是梳妆台上针线盒中的那几根针了。大跃进是一种全民运动,小脚女人和孕妇一应责无旁贷!于是母亲和祖母合计以后,祖母才狠了心,为了多炼一块铁,为了国家的大跃进,豁出了,交出那口祖传的“宝贝儿”!虽说那口铁锅供养了几代人,也是祖上传下来的宝物,但也不就一口铁锅?还是响应政府的号召要紧!有时便想,当一个小脚女人也卷入了“国事家事天下事”之中时,太平世象是否还在眼底?(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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