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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马樱花 于 2010-7-25 10:38 编辑
蒋大菊是位壮实实的女人,上下一般粗,像个汽油桶,一张肥嘟嘟的四方脸,一双眼睛看人总有点愤愤不平的,像看债主;齐耳短发草草笼在一顶好像在炉灶里打了个滚的厨师帽里,偶尔掉几根出来,支支愣愣的翘着,显得有点不着调的咋咋呼呼。蒋大菊原名叫蒋菊花的,后来她老娘又给她添了一个妹妹,大菊爹一颗红心只做好了要儿子的准备,于是在失望之余,懒得动脑费神,就捡现成的名,将菊一分为二,一大一小,不重样就行了。
大凡一个身材魁梧的女人背后,总是站着一位瘦伶伶的男人,蒋大菊的人生也是顺应着这种时代潮流的。蒋大菊的老公叫王福山,一个苗条的,见人三分笑的柔弱老男人,和蒋大菊站在一起,就像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肥白的是大菊,黑瘦的是福山,仿佛他的精髓都被蒋大菊吸干了似的。
别看大菊一付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她的人生就像贾樟柯拍的电影,充满小人物悲凉和无奈,蒋大菊这位撒入人群就不见的女主角让她周围的人们充份领略到命运的九曲十八弯和沧海又桑田。
大概在七十年代未期,大菊还是三十出头,那是站着一堵墙倒下一爿磨的壮硕村妇,王福山还在村里当民办教师的当儿,大菊在家里守着三亩泥田,还称职的当着三个孩子的妈,三个孩子均匀分布,像渐次递长的楼梯,小女儿六岁,儿子八岁,大女儿十岁。
大菊那时节,腰比现在要瘦两圈儿,大腿胯子也比现在绷得紧些,因为眉间距比常人略宽些,而看人时眼神凛冽,那模样就有点让人敬畏的煞气。俩口子勤扒苦做,积攒下盖三间新瓦房的血汗钱来,于是大兴土木,婆家娘家的人纷纷来搭把手,这叫一人盖房,三亲帮忙。蒋大菊那个高兴,摆开一口硕大的锅就给众乡亲下面条,那时候的白面条就相当于现在的牛肉拉面,也是一碗精贵吃食了。第一锅面新鲜出炉了,众人吃得那个香甜,呼哧呼哧,连汤带水的干下肚去。
没曾想,过了不倒二十分钟,吃过面的人就像《水浒传》里,智取生辰纲一章,杨志率领的那帮喝了药酒的虾兵蟹将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也”,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呼拉拉一大片的人体纵横,蒋大菊的大女儿也是其中的一小横。
当时的一村之长是最高现管,既没抗过战也没入过朝,哪见过这番惨烈局面,吓得腿肚子直转筋,连滚带爬的跑到村委会,一通手摇电话,“报告县委,我村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初步断定有地富反坏右份子下毒;再一个大胆猜想不知是不是有鼠疫人瘟发生……”县委领导不敢怠慢,如临大敌,组织医疗队星急如火的赶到,又派县中队战士持枪把守全村条条大道和羊肠小道,所有人等,一概不准出入。村里的小孩倒是欢天喜地的,一串串淡如白水的日子终于有了震天憾地的新奇事发生了,又因为怕阶级敌人在水里下毒,县委会责成村委会,给全村的村民免费发放面包饼干等等只有城里人才能吃到的美食儿,这不跟过大节赶庙会似的吗?
后来查明,蒋大菊下面条时,把白色无味的虱子药当盐撒进锅里去了,五人死亡,十三人病危,蒋大菊的大女儿很不幸,占了冤死鬼的五分之一。
自从大菊手上沾了五条性命后,村里人看她的眼神无形中也蒙上了一层白色恐怖,老远见了她都绕道走。有死不了的老婆子在背后诅咒道:“断子绝孙的丧门星,不得好死的害人精”,还有的老娘们暗地里恨不得把她嚼碎吞了,“瞎眼糊涂油蒙了心邋遢惯了的败家老娘们,把虱子药往灶台上混放你娘的……”
蒋大菊在村里熬油似的熬过了五六年,熬到了儿子上了大学,小女儿初中毕业自学成材开了个剃头铺,后来又自寻婆家去了广东;熬到王福山托赖一个本家兄弟在镇中当副校长的福荫,进校当了会计,于是从三亩水田拔脚上岸,洗净两小腿旱泥,昂首挺胸进镇做了受居委会管辖的城镇居民。蒋大菊今非昔比了,脸肉共腰肉齐长,眼梢携吊眉共横,偶尔回村观光浏览,只从鼻腔里浅哼一声回应昔日邻里们热情的嘘寒问暖,心里头那是一千个得意一万个不屑,“哼哼,想当初,老娘那无心撒药的日子……”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九十年代初,儿子已经到了大三,老俩口只争朝夕的加紧存钱,以备未来儿孙满堂的幸福晚年。大菊不消说了,在食堂里帮大厨把自己那点子嚼费都省出来了,食堂上灶人员还单开小伙,把大锅饭后,那藏着掖着的精肉排骨,蒸、煎、煮、炸着换花样自已犒劳自己,吃得大菊哟,那肉从猪身上直接长到她身上了。老王呢,要知道,会计要是会算计,那也是能弄巧出钱的,别看老王瘦弱弱的,那是吃肉不长肉只长心眼的缘故,非大菊这种横着竹杆进城门的粗胚人物可比。
眼见着三百伍百的涓水成河,又攒好了盖楼房的钱,老俩口看今天想明天,那叫豪情满怀,踌躇满志。突然晴空一声霹雳,万里河山齐齐儿换了颜色,老俩口今生的寄托,明天的希望一下子全掉进了爪洼国,他们的宝贝儿子去江里游泳,再也没上来……
老王的头发也只不过只一星期的光景,全白了,蒋大菊昼夜哭嚎,那声音就像草原上失了幼崽的母狼,对月长长而幽怨的哀嗥。蒋大菊重新站在阳光下的时候,全身的肉倒还在,却好像没了筋骨撑,全松垮垮的囊在那儿,眼神也没以前亮,透着对钱的爱恋对美食的贪嗜对未来的憧憬,现在变得游移不定,恍恍惚惚,就像散了黄的鸡蛋,再也聚不拢精神气来。
祸不单行。镇中学又开始新一轮的领导交替,跃跃欲上的两派,暗里明里的斗争进行得惨烈而紧张,老王铁了心的站在自家族哥一边。然对手朝里有人,附带着拉拢校内一帮青壮骨干加盟,并许以重任,于是在内焦外困,由上至下的双层复合夹击下,老王一方的地头蛇们离鱼死网破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王辈成新鬼,政治终究是以强龙压倒地头蛇为最终结局的,可是对手们进行了还惨无人道的穷寇也追的反攻倒算,他们派来了调查组开始全面清算并接管老王的会计帐目。我们都知道,当今社会,帐只要查,漏洞总是有的,何况对方还是带着大公无私,嫉恶如仇的的廉政心胸来查的,果然,大洞小洞连环洞,烂帐呆帐狗肉账,一串串的给拎出来,就像从耗子洞里往外掏出的一把又一把稻米,老王就像一只被揪住尾巴的硕鼠,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片喊打声中,瑟瑟发抖。
幸好,对手只以扳倒对方为手段,以当权执政为目的,并不想斩尽杀绝,于是把老王开除公职,责令全额退赔,发回原藉完事。老王惊出一身冷汗,虽然重回家乡倒暗自庆幸的,得囫囵自由身,没进大狱,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蒋大菊自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老王回家走。 这几年在镇上过的那些舒心日子,就像一场梦,梦醒了还在破屋泥田里打滚;两口子含辛茹苦存的那些钱,也只在自家手里做了次匆匆过客,从哪来又回到哪去;就连儿子,也像是哪吒投胎,剔肉还母剔骨还父,去天堂做神仙了……
大菊回家乡时那神情与素日便有显著的不同了,整个人的身板倒像一堵被差劲的砖瓦匠砌坏了的墙,外面场看上去密密实实的,那内囊却是经不起一阵风一场雨的。中年丧子,老王又下岗待就业,这就像喝了雄黄酒的白蛇,尽褪华衣丽服,现出本真的卑微面目来。村里那些诅咒大菊“断子绝孙”的老太太们,基本上死差不多了,看不到自己一语成谶的先知先觉。蒋大菊现在很少出门,偶尔出门一次,迎面过来的人倒都还是热情的,只是蒋大菊因为底气不如从前,总感到别人是在居高临下的悲悯她,那笑也是不怀好意的冷笑,于是在路上碰到熟人,她倒先躲了,畏手畏脚的,实在躲不开,也死眉搭眼的好像别人欠了她钱的样子。
村里人再议起大菊,话里话外都带着轻松愉悦,她给这座乡村又带来了活泼泼的气氛,落魄的蒋大菊,让人们感到久违的畅快,仿佛以前罩在她头上的那层光环,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似的。
命运又一次给蒋大菊露了一笑脸。与老王一起惨败于镇中校领导竞选的那个王姓本家兄东山再起,荣任县劳动技能学校的校长,马上就想起昔日的患难兄弟来,于是调进来继续干老本行——会计,占据了这份钱来钱去的非知心人不能做的重要职位。
蒋大菊夫唱妇随的也在学校做些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作,后来又给几位吃饭没着落的单身老师做做午饭兼晚饭,顺便把自己的伙食费也省出来了,双赢的事,他们省心大菊省钱。
蒋大菊那位远嫁广东的小女儿,怜恤二老孤苦,把自己待哺的女儿送回来,让大菊夫妇照看着……
蒋大菊每天挥舞着大扫帚,把灰尘和垃圾扫得漫天飞舞,所有看到她的人都退避三舍,蒋大菊仿佛又焕发新的青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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