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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之恋
宁檬
那年夏天,我照旧在乡下度过。只带了两本有点厚度的《海明威短篇小说集》。但是到现在,仍没有看完。偶尔翻开来,还能找到当时的折痕。停留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夜。或者——某个中午。我记得不太清了。
记得其中一小段。我照着其中一个片段一字一句地给雷鸣念的那段。“在湖畔,一座山上,有一所圆木构筑的房子,缝隙都用灰泥铅成白色。门边的柱子挂着一只铃,这是召唤人们进去吃饭用的。”
雷鸣仰躺在被虫蛀过的藤椅上,手里握着白瓷杯。杯里注满了我们从城里带来的爽口葡萄酒,那种深红的宛如血色黄昏的颜色,一小口,接着一小口,很缓慢地被消弭的只剩一个夕照。他通常会眯着眼轻声地重叠我念的那些段落。简洁而优美的段落。
夏天过后,我写给所有的杂志的稿子都带有很刻意的海氏风格。包括最后见诸于世的《倾城之恋》。
为此,麦康见到我的时候曾惊讶于我的性别。他在很后来才说,你怎么可以是这样。我笑了笑,为什么就不可以?其时,我手里攥着喜力,很男子气的样子。准确的说,是很雷鸣。
雷鸣喝酒的样子很特别,习惯一只手攥着酒杯的颈口。实际上你在很多人那里都能看到这样一种喝酒的方式,但是很少人会象他那样,攥的那么特别。我是这个世界上少数几个象他那样喝酒喝的有点特别的人。我模仿了很久才学会的。就象是攥着一把沙。
我模仿过雷鸣很多种行为。他说话的腔调,比如说,他习惯在回应别人的时候,总是用鼻子发出一声含糊的哼哼声。表示知道这件事什么的。或者说是,他习惯用脚尖狠狠地挤灭烟蒂。诸如此类。雷鸣死后很长的日子里,我一直穿着他穿过的那件白背心睡觉。就如同他在世的时候一个样。
醒来,窗外明亮的简直不象是在人间。
他们告诉我雷鸣死讯的时候,我正在去往邻郊的短途班车上。手机响起,听到对方有些迟疑的声音,问我是不是宁檬。我说是。那声音更为迟疑地停顿了两三秒,我听见那人说,雷鸣自杀了,你知道不知道。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抵达了目的地。站在没有几个人的月台之上。约四五分钟之后,班车呼啸而去。一眼望去,蜿蜒的轨道漫漫地湮没在一片有些荒凉的野草之中。我跳下月台。茫然地沿着一截又一截油黑的枕木往回走。
一直走到腿软。
麦康说,这种事通常也只有男人才做的出。你一个女人…..他摇了摇头。我耸耸肩,笑笑,只是个小说,大家都希望看到些特别的东西,写写而已。赚点眼泪罢了。
当下双方相视而笑。了然于心的如同一对共犯。
这个城市的男男女女们,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们,我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他们,要的,无非就是这些。他们永远只能从字面上得到的抚慰或心安理得的这些类似传说的玩意儿。就是这样。好了,现在,我写出来了。他们也看到了。供销双方达成默契。彼此都很满意。于是,畅销小说新鲜出炉了。皆大欢喜。世界和平。
我从没有向麦康说过雷鸣。他也一直就以为雷鸣仅仅只是小说里的人物。就象亦舒的家明,出现的场次太多,谁都知道那只是个符号。而其实谁都不是。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能确定,雷鸣是不是真的不在了。或是说,是不是真的存在于我的世界之颠。
雷鸣时常让我念《乞力马扎罗雪》里的一段:
“不,他从来没有写过巴黎。没有写过他喜爱的那个巴黎。可是其余那些他从来没有写过的东西又是如何呢?”。
随之而来的是约几百上千的字句。干脆爽快地漂亮。念完一小段,我望向雷鸣。他的手里仍旧是那个白色的瓷杯。一成不变的血红色的爽口葡萄酒。他的眼神投向一个遥远的时空。偶尔的回过神来,他会问我,宁檬,你可曾爱过我?
也许吧。我不知道。我对麦康说。我不知道宁檬有没有爱过。因为就是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什么是爱。我只不过是在写言情小说。只是言情。这很简单。简单地不比吃饭睡觉更难。几乎是一个本能。本能到在见到麦康时就清楚他喜欢我。情感,很多时候,不过是个偶发事件。象流行歌里唱的那样。
我也从不清楚雷鸣是否曾爱过我。更多的时间里,我们象一对双生子存活在彼此的生命中。我吸雷鸣喜欢吸的三五,喝雷鸣爱喝的喜力。用雷鸣的口气和人打交道。看雷鸣看的电影。穿雷鸣常穿的格子衫。以及喜欢他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孩。同时,为某种情绪而颓废到不可遏止的颓废。以至他死的那晚,我站在窗前,望向辽阔无际的星空,一再地想起那年的夏夜。手抖的异常厉害。控制不住,几乎攥不住手里的酒瓶。
雷鸣转过头来,说,我们从没恋爱过,是不是?
我说是。从来就没有。
雷鸣摇了摇头,说,有点可惜,不过,这样很好。你觉得呢?
我想了想。想了又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在《倾城之恋》里这样回忆雷鸣。说这话的人,依旧躺在他习惯躺的藤椅里,夜色扶手般将他包围在内。他的手就搁在那片清凉的夜色里,整个人与这无尽的夜色融为一体。他照例穿着那件格纹衬衫,扣子没扣,敞开来,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我常替他洗衣服,我知道,在那件背心的后面,有个小洞。就在靠脊柱的位置上。
那个小洞,如今还在。夜里睡觉时我一弯手就能摸到。感觉上,就好象背后给谁开了个洞似的。总觉得有什么会从那个洞口汨汨而出。
他们领着我去见雷鸣的最后一面。他就躺在那里。四周摆着很老式的花圈。蓝色的纸扎花和白色的纸扎花,风吹过来,上面粘贴着的挽联刷刷做响。厅堂里沉沉地响着哀乐。我没哭。在来之前,我就一再叮嘱自己不能哭。我知道,眼泪出来的时候,你会什么也看不清楚的。
我在枕木上往回来的路上赶的时候就没哭。我担心我要是哭了,就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怕再也见不到雷鸣。
那天,听说有个女孩当场哭背过气去了。我想,她大概就是雷鸣曾深爱过的长发黑眼红嘴唇姑娘吧。
从灵堂出来后,夏季彻底的完结。年底,我回了趟乡下。收拾杂物时,在枕头下摸到一件背心。我把脸埋进那件旧的发软的衣料中,深深地吸了口气。扑鼻是夏季的气息。很多次,在黄昏时分,从铁丝上收衣服时,都能闻到这味道。想不到,还有。
麦康说,这段写的有点不真实。时间过去那么长了,怎么还会有味道呢。我皱了皱眉,想了想,觉得也是。时间过去了那么长,怎么还可能会有味道呢?
这段,后来小说面世的时候,被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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