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苏子 于 2011-3-24 23:06 编辑
抓阄 盛夏,毒辣辣的日头悬在村口对面的那座山头上,整个小山村好像掉进了偌大的一个火炉。
狗日的!蹲在地里干活的老马直起身一边揩汗一边恨恨地骂了一句。
爹,咋了?老马身后传来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问话。
哦,没啥,破日头要晒死人啦。老马顺口答了一句。
其实老马不是要骂日头,他是烦这日子怎么也像那日头一样毒。
自打四年前老婆翠翠害上了心脏病以后,老马一家的日子就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两口子眼瞅着一对双胞胎儿子都九岁了还上不成学,都急得心焦。于是两口子一合计,说咱俩孩子供不起,干脆让一个孩子上学得了。另一个就在家干点农活,等放学回来的那个再教他也一样。
可该让老大还是老二去呢?老马犯了难。
老马知道他的两个儿子,老大要强,性子野,鬼点子多;老二温和,实诚,凡事都让着老大。但老马心里清楚,如果俩孩子中间可以有一个上学的话,他希望是老二,因为他觉得老二是块读书的料儿。
晌午爷儿仨回家,大鹏就直奔院门儿,嚷嚷着饿死了饿死了。小鹏则跟在后面把锄头放好了,在井边打好了水等老马洗脸,然后才跟老马一起进屋吃饭。
吃着咸菜馒头,老马忽然一拍大腿,有了主意,说对了,咱就听老天爷安排了,咱们来抓阄!
爷儿仨说抓就抓。老马吩咐小鹏去拿纸笔,大鹏写字。然后,老马叫大鹏一手攥一个阄,让小鹏选。 小鹏迟疑地望了望老马和靠在桌子旁歪坐着的翠翠,低头一步一步挪到大鹏面前。老马扭过头,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翠翠则无力地垂着头,呆滞地瞪着坑坑洼洼的桌面,一声不吭。
站在大鹏面前,看着大鹏手里那两个揉皱了的小纸团和大鹏脸上狡黠的笑,小鹏心里就发虚。从小到大,兄弟俩玩抓阄猜拳什么的,小鹏就没猜透过大鹏的心思。到底选那只手呢?小鹏左右不是,干脆眼一闭,皱眉伸手一抓。然后展眉睁眼,抖索着打开纸团一看:不去!顿时,小鹏的脸就跟那张揉皱了的纸团一样难看。把纸团往地上一扔,小鹏哭着跑出了家门。
可抓了就得认不是?就这样,日子在兄弟俩一教一学中一茬儿一茬儿地晃过去了。而翠翠也在这一茬儿一茬儿的时光中越发衰弱,昏厥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就在孩子十五岁那年冬天,翠翠再次倒在自家院儿里,幸亏路过的邻居看到后喊老马爷儿俩拉着板车把翠翠送进了县医院。
接到消息的大鹏一路飞跑着到了医院。没想到,刚一进病房门,大鹏还没来得及喊声娘,一口气没喘过来就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在老马和小鹏手忙脚乱地把大鹏抬进救护室之后,老马就俩腿一软身子顺着墙根儿溜了下去。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捱着。终于,门开了,戴着白口罩哈着白气的医生说病人有先天性心脏病,需要住院观察治疗。老马一听,嚎啕大哭,边哭边跟医生说明了家里的情况。医生摇摇头,交代嘱咐了几句,走了。
等大鹏醒过来,老马准备拉着板车带着翠翠和两个儿子回家。不巧外面忽然刮起了狂风下起了大雨,老马骂了句,狗日的老天爷不长眼啊!
可骂老天爷除了能缓解一时之气,别无它用。没法子,一家人只好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木椅子上过了一夜。那一夜的凄风苦雨,后来就那么一直在老马心里呼呼呼地刮。老马觉得,那是他这辈子度过的最冷的一夜。
之后因为身体的缘故,大鹏也只得辍学在家。
知道了消息的二姨带了二百元钱,还带了一个好消息,说是城里有个活儿兄弟俩倒是可以去,但人家暂时只要一个。
小鹏当仁不让,说哥有病,我去!大鹏坚决不肯。大鹏说那时候要是让小鹏去上学就好了,如今爹和小鹏这些年所做的努力也不至于白费了啊!
看着兄弟俩争执不下,老马长叹一声,说还是抓阄吧。老规矩,大鹏写,小鹏抓。
爹,咱不抓行吗?小鹏大声抗议,他不想、一点也不想再去抓阄。
抓就抓!大鹏二话不说,写好了阄,还跟往常一样俩手一前一后的伸到小鹏面前,说抓吧! 盯着大鹏手里的纸团,小鹏真希望自己生有一双火眼金睛。小鹏在心里念着天灵灵地灵灵,念着佛祖保佑,然后指着大鹏的左手,说就这个,打开! 大鹏打开左手里的纸条一看,还是不去。
当天大鹏就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跟着二姨去了城里。
大鹏走后就没了消息,既没见人也没见往家寄钱。翠翠见天儿就跟小鹏唠叨,说你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起先小鹏还好脾气地安慰翠翠,后来小鹏听着听着就厌烦起来,粗声粗气地说,管他?个没良心的,死在外边干净!
翠翠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就这么捱到了次年的小年夜里,想起身喝水的翠翠突然一阵心慌,一口气没提上来就倒在了地上。这一次,翠翠没能等到进医院就死在半路上了。那一天,风也很大,漫天漫地地刮,似乎把那些沙子都刮进了人心里,硌得心疼。
老马连夜让人带消息给大鹏,让大鹏赶回来送翠翠。当连哭带喊浑身颤抖的大鹏赶回家中的时候,时间是凌晨五点。小鹏跪在翠翠身边烧纸,头也不抬地说了句,你还记得这个家呀?
大鹏也跪在旁边,抹着泪说,我怎么就不记得这个家了?
记得这个家,怎么没见你回个一字半句的,也没见你往家寄钱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什么情况,你还有脸说你记得?!
我……大鹏一气一急,登时又晕了过去。
老马一耳巴子甩在小鹏脸上吼,狗日的,把你哥气出个好歹来,我饶不了你!还不快去拿药?
好歹把大鹏给救醒了,大鹏也不说话,只躺着流眼泪。
安葬好翠翠,老马越想越不安。老大遗传了这个病,那么老二呢?老二会不会也?一想到这儿,老马就不敢往下想。
第二天,老马就拉着小鹏又去了趟县医院,找到了那位一直给翠翠和大鹏做诊断治疗的医生。
刚送走翠翠的老马,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他两手来回搓着,时不时地站起来坐下去,再站起来在走廊里来回走。直到小鹏出来,医生说小鹏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之后,老马一屁股跌在椅子上,半天回不过神来。老马听不见任何声音,就只听见一个词儿,那个该死的词儿!天啊,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就在医生刚要离开的时候,老马扑通一声,跪在了医生面前,紧紧抓住医生的手喊,求求你医生,求求你救救我的两个儿子吧!求求你了……
医生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拉起老马说快起来快起来,不是我不帮你们,我刚才跟你说过了要救这俩孩子得去省医院。另外大鹏的病情比我们预先想象的要严重,你最好抓紧。小鹏也不能拖延,以免错过治疗的最佳时机。如果俩孩子一起做还得准备二十几万,你们赶紧回家筹钱吧。
老马一听这话,原本紧抓着医生的双手徒然松开,无力地垂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再怎么无力再怎么悲伤,可一想到十几岁的俩孩子,老马必须得化悲痛为力量。老马在心里把村里村外仔细盘算了一遍,除了翠翠娘家的两个姐姐还有可能借点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该向谁去开这个口。前债没还呢,谁还愿意再借?绝望之际老马想到了村支书。当晚,老马就带着俩孩子敲开了村支书的家门,一骨碌跪在村支书面前,前前后后把事情的原委哭诉了一遍。最后村支书说,老马,你来就对了。这事儿我来跟大家商量商量,看能想个什么法子。你先家去,照顾好两个孩子照顾好你自己,回头我来找你。 月余之后,村支书家来,递给老马一个存折本,说你这事儿我给报到县里之后,大家伙儿百儿八十的一共给你们凑了十万零两千三百六十五元,全在这本儿上了。 老马热泪纵横,颤抖着双手接过存折本,一把攥住村支书的手就呜呜地哭。老马喊来大鹏小鹏,要他们给村支书磕头道谢,还说村支书是咱的救命恩人,咱一辈子得记住这份大恩大德。村支书忙起身拉住俩孩子,说可不敢谢我!谁没遇上个难事的时候,大家都互相帮衬着些就是了。只是,你们可别嫌钱少了。我知道,这钱让一个孩子去做手术就够呛!可咱这地儿你们也知道,大家都不富裕。你们再看看找谁凑凑,至于先让哪个孩子做手术,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剩下的,咱慢慢再想办法。 送走了支书,大鹏转身进了房间,不久手里也拿了个存折本出来,递给老马,说让小鹏先去做手术。老马和小鹏都疑惑,问大鹏哪来的钱。大鹏说那是他在城里给人干活儿挣的,一共一万九千块。本来是准备再多攒点带回来给娘治病的,可没等他回来,娘就去了。 听到这儿,老马狠狠瞪了小鹏一眼,然后爷儿仨都陷入了沉默,屋子里就剩下那个年久失修的时钟在那一嗒一嗒有气无力地摆动着。 良久,老马扔了烟头,抬脚使劲踩了踩,又拿手挥开弥漫在眼前的那团浓烟,说咱就还老规矩。老大,你写阄吧,还是让老二先抓。 又是抓阄,小鹏讨厌抓阄,非常讨厌。小鹏实在弄不明白,人的一生之中到底能有几件事情是自己能做的了主的?于是小鹏抗议喊,爹,我不去,我身体好着呢,让哥先做! 哥不去,哥现在有工作能挣钱,你去! 兄弟俩都梗着脖子争执,老马一拍桌子,吼了句狗日的,吵吵个啥!给我抓! 没法子,该抓还是得抓,为了使谁心里都落个公平。小鹏几乎没有思考就伸手抓了其中一个,他觉得他人生字典里从来没有幸运两个字,因此索性听天由命好了。 然后小鹏也懒得看自己手中的纸团,对大鹏说,看你的吧。 为什么不看看你的呢?大鹏微笑着看着小鹏。 小鹏也笑了笑,是调侃的笑,说我哪次都是不去,这回肯定也是,不用看。 大鹏还是微笑说,你就这么悲观?不管怎么样,是你先抓的还是先看你的吧。听了这话,小鹏一脸无所谓地打开那张皱巴巴的小纸团。 去?!小鹏拿着纸团,看看大鹏又看看老马,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呵呵,是去吧?
你怎么知道?小鹏问。
你是我弟,我当然知道!你想想,从小到大哪一次不都是我赢你?咱是双胞兄弟,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哈哈。
爹,怎么办,小鹏转过脸问老马,我去了哥怎么办?
弟,你哥我现在身体好着呢,你看我的胸肌,大鹏扑扑扑地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膛说,哥现在给人干活一点也不吃力,还能挣钱。等你好了能挣钱了,哥再做手术也不迟的。
然后大鹏又乐呵呵地说咱早点休息吧,爹,你明儿就带小鹏去省城。早点治好了小鹏,我不就也可以早点手术了?
你不去?老马问。
我就不去了。这几天来回跑有点累了,想在家歇歇。弟,哥就在家等你回来啊!
那你就在家多歇几天,别急着去城里,啊?老马长长叹口气说。
嗯,知道了,放心吧。
第二天一早,老马就带着小鹏去了省城医院。而送走他们之后的大鹏,则身体一软,倒了下去,好半天才自己醒过来。
原来自从进城打工起,经常昏倒的大鹏救渐渐疑心起自己的病情来。后来又一次他问医生,医生说他已经错过了最佳手术时间。又因为身体长期得不到休养及营养,他的心脏非常衰弱,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
那时候,大鹏不敢告诉二姨,更不敢告诉老马,一个人咬牙撑着。如今撑不住了,只得依旧按照老法子骗过了老马和小鹏,让老马安心带着小鹏去做手术。
醒过来的大鹏不知道下一次的昏厥会在什么时候,还会不会醒过来,他只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了。
他一天天地在村里四处溜达,有时候累了就在田间地头随地一坐,看看云,看看地里的庄稼;或者就在自家院儿里那棵老槐树下,坐在翠翠生前常坐的椅子上,目光在那些黑黝黝的枝干上逡巡。
就要春天了,你们也该抽芽了吧?大鹏这么想。可是,直到最后大鹏也没看到一丁点带有生命的绿芽。
就在大鹏接到小鹏手术成功即将回家的消息之时,大鹏正好坐在老槐树下写信。但信只写到了一半,大鹏就闭上了眼睛。 信的开头写着:弟,原谅哥的自私,哥也很想很想去读书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