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那个瞎眼的卖艺老人又在桥头。我摸摸包里有几个零钱,便走过去,不再留意他面前铺着的身世介绍,径在一旁的花坛边坐下,打算在他的二胡声中消磨一个上午。 坐未几,突然伸过一个老人头,说,妮儿呀,我落难了,身无分文,你给买碗饭吃吧。我皱眉,扭过头来打量他,的确是一个老人,布衣布鞋,稀疏残缺的牙齿支撑起一脸讨好,帽沿下压着两鬓斑白。虽然不耐烦,但我不忍心直接回绝一个老人。我一指身边,说你坐下吧,慢慢说。我让他坐下时已经决定给他一个钱了,虽然我知道他大概是个骗子,我让他坐下,是想缓解一下彼此紧张的情绪,并给他机会说服我。 大概我挂着一脸的不信任,他很快就掏出了证件——河南省人民政府颁发的老人优待证,商丘民权人,1940年生。他说有人介绍他到解放路种植花木,但大老远来了却没活干,一个同伴为了到建筑工地上找份工,把头发染黑了,染发剂烧地头皮疼,但人家一看身份证,超过六十岁坚决不要,怕死到人家地面上。他说他家里有个多病的老伴儿,两个人一亩多地,连吃带喝人情份礼,不够嚼裹,两房儿子打工挣钱供应学生紧顾紧。他说现在派出所可管事了,只要一说谁个不养老人,立即就抓走,可是没有老人会那么干,自己能动就动弹,一月挣个三百五百就够了…… 他的话里有很多破绽,他的口音很像附近县区的,据我所知解放路也没有什么花木工程,再说即便真是没找到工作,怎么就能那么轻易地张口跟人要钱呢。但他说出了现在农村老人的生存状况,这一点触动了我。唠了很久,他大概觉得我不会给他钱,起身道别。我说你不是还没吃饭吗,我给你一顿饭钱吧。我摸出所有的零钱,五块的,一块的,五毛的,一毛的,总计不会超过十块钱,说你拿去买点吃的吧,我出来陪孩子上学也没带什么钱,别嫌少。他似乎有些意外,欠身站起,弓腰捧着,语无伦次地表达感激,继而竟然推辞起来,把钱全部交还到我手里。推让间,我抓住他的一只手,把钱放进他手心,并掏出一包给孩子准备的烤馍片给他,说,你先吃点吧,别饿着。他越发拘促,坚决不要馍片,并拣出一块钱还我,大概给我坐公交用。我站起来摆手,他回了几次头,蹒跚消失在人海。我紧紧把包儿抱在胸前,怕他知道那没来得及拉严的拉锁边还有一张五十的钞。 刚坐下,又一个老人凑过来,靠着花坛半躺在地上。他更老更瘦,头顶羸弱灰白,尖着下巴,豁着牙齿,额头鼻侧生着几片干癣,胸前的衣襟上积着陈年的老灰,太阳底下下闪着瓷实的光。他对我笑,我就有些尴尬,说,他说的可怜,不知道是不是骗子。他嗯了一声,说,那可能,现在骗子多。为了表明自己不是很幼稚,我看一下那边的瞎眼老人,说,本来那零钱准备给那拉弦的呢,他赖好算个卖艺的,不算骗。老人的表情立即生动,说,那是,我们才是实实在在靠自己挣钱。你们?你们是一个组合?我很惊奇。他说是啊,我不弄他出来,他瞎着眼睛怎么在街上走呢,唉,不景气,眼看晌午了,我们才拉了两块钱,还不够今天吃的。他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并没有太多失望,但我却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似乎把他应得的给了别人。 我说孩子呢,你们家里没人吗,他说我们没家,没成过家,都是五保户,住敬老院。说话间他又提起刚才那老人,说他肯定是个骗子,我呵呵笑了,我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同伴那个瞎眼老人时,曾经仔细读过他面前的身世介绍,那介绍语句整齐铿锵压韵,分明是一首史诗,先说解放前苦大仇深,又说解放后共产党好,说共产党给他娶妻抱子,可遭不幸75年大洪水卷走了小娇儿,于是哭死了爱人哭瞎了眼睛,云云。我不知道刚才那个“落难”的老人他的情况有几个版本,但我不在乎他骗不骗,我允许老年人行一点骗,我想那么大年纪了,他需要的并不多,但凡有更好的门路就不会选择跟人伸手,我只希望我刚才握他手的一瞬间,会给他一点温情,再说我想被人多骗点也没有也舍不得。 瞎眼老人的二胡一直在咿咿呀呀,他一脸平和微微晃着身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凭身边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我收回目光,看着身边的老人,说,敬老院管吃管喝还给零花钱,为什么还要出来呢?他说那可是,国家啥都管,共产党好,可俺们能动就想出来,拉拉弦子,看看人烟,自由。我说那你们住哪呢,有房子吗?他笑了,说咋会没房子哩,铁路东边,50块钱一个月租的,背街里便宜。看着他脸上的干癣和胸前的闪光,我不知道两个老人的房间该是一种怎样的杂乱。我说吃饭呢,一天生活费得多少,他掐指算了算,说,俺俩一天六块钱,面条馍稀饭都有了,我说吃菜吗,他说咋不吃菜呀,哪一天挣多了还吃肉呢! 看看日影渐高他起身走开,慢慢收卷地上的身世介绍。我慌忙到包里找钱,可摸遍了角落,只摸出一枚五毛的硬币,忙走过去给他看,说,我只有这五毛钱了,给你好不?两个老人同时说好好好,开心地笑。我轻轻把硬币放进铁碗,随即掏出刚才那包馍片和一包牛奶,说,这个也给你们吧。在众人的赞叹中我迅速走开,我受不住“这就是传说中的好人呀”那一束束热烈的目光,那目光分明认为,好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 走不远我突然想起,我带的两包牛奶里有一包是没有吸管的,赶紧查看,果然,有吸管的一包还在。我立即停下脚步,我想起多年前第一次接触纸包酸奶时的尴尬情状,那是在火车上,我买了饮料却不知道怎么喝,仔细研究后竟对着一角又咬又撕……回去,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好意而给老人带来烦恼。 那个瞎眼的老人正捧着那包馍片仔细端详,嘴里说,这是小孩子吃的饼干呀,那神情仿佛意外得到了瑶池蟠桃。我说,吸管忘啦!众人立即恍然,说,哎呀,他找小棍儿去啦!说话间那个瘦老人举着牛奶过来,吸管口已经被捅开,上面粘着两星泥土。我忙剥掉吸管外的包装,上前帮他插好。 一边是中心医院的门诊大楼,一边是中心医院的住院大楼,白衣昂然的医生,脚步匆匆的护士,全副武装的担架,情态各异的病人,加之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奈何桥上一派繁华。在这一派繁华的边缘,赫然跪着又一个老人,他撅起腰身,以头戗地,膝盖下一块红布,红布上墨迹斑驳,墨迹上几枚硬币。 行走间我似乎被突然扎了脚心,趔趄绕开。我匆匆逃,不敢扭头,甚至有些气恼,慢慢地,便悲哀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