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下得幽独。
淋淋漓漓,飘飘洒洒,从昨夜一直下到今夜。隔窗望去,那些被上帝放逐的灵魂,依旧在淡淡的微光中寂寞地飞舞,似曾相识,在这秋风渐凉的一刻,点点滴滴,声声都敲在凄恻莫名的心底,怎不教人黯然伤神,怎不教人无限惆怅!
古人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然而,在雨澄净清澈的吟哦里,我们都是去国怀乡的旅人。我们无法拒绝一腔愁情别绪的侵袭,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命运,似乎只有雨——也只有雨才能滋润那一片精神的废墟。雨是一种距离,我们与自己隔海相望,无数忆或不忆在眉间攒成咫尺,流年一下变得唾手可得,可这只是海市蜃楼的孤帆片影,彼岸依旧遥遥无期。雨让人悲悯,也让人静谧,握一支笔,拥一卷书,品一杯茗,抑或独对一个在人群中漂泊多年的自己,假如时光倒流,我们真的可以回游到前生那只辽阔的沙漏中去么?
这是巴山的雨,是长安的雨,是东坡的雨,却独不是故园的雨。故园无清泉可濯,无菊花可傍,更无一江烟柳可去迷离。但故园却有永远说不完的闲话,有永远了不了的棋局,也有鸡犬相闻,有垂髫黄发,有李家的痴儿唤作狗儿,有张家的女子唤作珍儿。忘不了故园的炊烟如鸟,忘不了故园的小巷如针,忘不了老父的瘦骨嶙峋,忘不了老娘的白发纷飞,可是,在这雨中,在这避之不及的雨中,可有故园的只言片语么?“在涛声中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已在千帆之外”,纵然穿过雨幕,凝神远眺,可是故园,“你那曾被称为云的眸子/现有人叫作/烟”。
没有风,甚至没有一声低低的蛩鸣,在夜色朦胧地笼罩之下,雨点更加稠密,恍如脱缰的白马,乱蹄如倾,酣畅的没有涯际。一只谋杀未遂的蚊子飞过,很快就消失在惊魂未定的目光里,像一枚石子,折戟沉沙,了无归意。伞倚在门边,在灯光下,在夜雨中,绅士得没有来由,如同它生来便在那里,梦它的梦,醉它的醉,与门上的檐,与檐下的我,又有何干?可是就在不久前的黄昏,在如注的淫雨之中,撑着它的一伞迷茫,我跋涉到那座五层高的楼下,把喆儿接回,五岁的喆儿委屈地问我为什么来晚,在那一刻,雨水打湿了我的颓然,指指天,指指雨中的车流,还能说些什么呢?但喆儿转眼之间就把此前的不快统统忘记,把小手伸出伞外,抓来抓去,可是喆儿你可知道,无论这雨多么令你惊喜,多么令你留连,等你到了我的这一日,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宋人的那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真的不忍送你去时间的站台,真的想把你小手的纯真,永远地留在此刻的雨中,然而,却不能。
三十五年来,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夜雨,频频敲过我的窗,而喜忧何曾参半,三分憧憬,七分郁郁,到而今,相顾无言。易安说得好,“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许多东西在手中被命运轻描淡写地攫走,莫说无怨,卿本凡人,多少次左冲右冲,多少次头破血流,惟有雨知,我知,它默默地将真相掩埋,伴你在这样四望无人的夜里,轻轻地叹息。父母在,何敢言老?虽近不惑,也不敢再沾染一丝的暮气,忽然想起“五•一二”后发表的那章字来——《活着,真好》,是的,无论你贫,你苦,你沦落在人世的红尘,或者困扼于这样清秋的雨中,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可宝贵?几日以来,每每念及此前甘南的泥石巨流,心中就像灌了铅般的沉重,多少父母妻子,多少手足爱人,转眼就成了这雨中的一鬼,在死亡狰狞的笑靥前,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的酸甜苦辣,只要活着,顿如无病呻吟。
这便是惊觉么?夜雨孤灯,不知二哥会不会想到这些。百里之外,一向粗豪的二哥,正恹恹地躺在病榻之上,那日,我去看他,他满面苍白,神情委顿地望我,嘴巴嗫嚅着,却什么也说不出。四十二岁,仅仅是四十二岁,却因为烟酒无度,就生生害了他,脑梗塞,部分动脉细胞坏死,一个曾经身手敏捷的壮汉,刹那间訇然倒地,所谓人世无常,难道就非得用这样孤绝的方式喻我?雨在窗外逡巡,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下意识地握了握了手机,真想给二哥发条信息,让他打起精神,如果可以,也到窗前看看这雨,然而,这已经是痴人说梦,许多的前尘正在雨中匆匆地隐去。
“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忽然想起余光中先生文中的一句,原来那深深的海峡,并不能阻绝我们这个民族血脉里所共有的那些东西,三十六年前,余公在台湾听雨,那时不曾有我;三十六年后,我在这个北方的小院里听雨,不晓得先生是否已共?而雨只是雨,不曾多过,不曾少过;也不曾热过,不曾冷过,所迥异的,只是我们这些来来往往听雨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