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伊给木头门上了道漆,那种常见的铁锈红。我觉得难看,但也没办法。在这个地方能搞到一小罐儿油漆已是不容易了。一开始,我还指望着能有扇刷有鹅青色的木门,现在看来显然是不可能的了。那扇门看上去就象我父亲他们车间里开的那些机床,总有股莽撞劲儿。
但夏天才不管门的颜色如何如何的难看,还是如期而至了。一场急雨过后,气温逐渐攀高,最终停留在某个刻度不动。到了晚上,我和盖伊把门敞开,在床上支起纱帐,用温水抹两遍草席,摇着蒲扇,躺在里头,翘着腿扯闲篇儿。有时也和小孩子一样相互踢对方一下,或者腾出手咯吱对方。
山里不象城里,有有线电视。讯号也不好,干脆就早点睡了。电费甚至要比我们来的那个小城还要贵些。除了水不要钱。但得自己提着个几近见白的红色塑料桶到不远处的一个山泉接引口打水。往返费时大约要二十来分钟的样子。平时也就是听听立体广播,或者看看带来的书。有天和盖伊说,我觉得我好象村上春树笔下的那个叫卡夫卡的少年。盖伊那时正饶有兴味的盯着门前场地上一棵柚子树上落着的一只白翎花背红喙鸟看个没完。听我这么一说,转过脸冲我一乐。问我滋味如何。我说,还可以在这里猫上个三两年没问题。
中午,盖伊把萝卜去皮,细细的切成丝,撒上点盐咬了咬,放猪油下去热炒出锅。端上桌前在上头撒了小撮儿葱花。那葱,是他在场院边的一角随手栽的。也没怎么照管,兀自的沿墙角边长出一小片嫩绿来,倒也成了气候。碰上心情好,盖伊就去掐几管葱,切成末儿,撒在汤面上,或是点缀下菜头。经着热油气的一番撮弄,满屋子都是荤香。不完全是葱的味儿,还有一旁锅子里现熬的白米粥的糯香,以及猪油那略带黏糊的腻香。若是赶上盖伊花了心思特意做了拿手好菜---炸大排,还能在舌头上找的到洋葱辛辣的甜脆。另一边,白瓷蓝边碗里的水酒透亮的清香四下里冲撞。食欲大开。
之后,我收拾碗筷清理桌面。等到把碗筷归置好后,便去找盖伊。通常,他总是拖了竹摇椅去后门外那块林子边,悠闲自得地躺在一片浓黑的荫凉里。微潮的地上顿立着他的两个巴掌大小的立体声收音机。正滋滋啦啦地播着节目。有时候信号很糟,刚还响着的波段转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过一会儿,又突然自己找回门来。一幽咽婉转的声音正漫漫地道一出世间悲欢。盖伊闭着眼,宛如入梦了一般,手指却在油润的扶手上按着板眼击着。哒哒 哒~
我伸手摸摸盖伊的脸,盖伊仍闭着眼给了我一个微笑,什么话也不说,听他的广播。我说我会吵着你吗?要是我吵着你了我回房间好了。盖伊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我就蹲在他手边,悄没声儿地打量眼前这个人。平直的眉,舒展的额头,以及会吹很棒曲子的漂亮的嘴。过了会儿,盖伊对我说,那扇门的颜色你好象不大满意?我皱着眉头一点也不否认。
只是层简单的防锈漆。本来人家是用来刷铁制品的。问题是集市离这二三四十里的路。还得先从这边下去。穿过山脚下望不到头的水田,才能上到国道上。我是有点想偷懒,觉得犯不上为了一扇门跑出一脚的水泡来。就去问老林,老林家刚好还存着。还是去年起新房剩下来的。倒给我一小罐子,上头还蒙了块很厚的塑料膜,扎了几圈绳子。盖子拧的真紧。你没看到老林拧盖儿的时候,脸都涨成猪肝色了。
我哏儿哏儿的笑开了。是跟你刚往这门上刷的漆一样的色吧?盖伊也乐了出声,说没错,正是那样。
接着继续听广播。讯号中断的空挡,刚好有阵风吹过来。于是所有的叶子刷刷地摇摆起来,象是与风共舞。由于叶和叶的间隔相当紧密,加之长的又如此茂盛,彼此摩挲着,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极为动听。我和盖伊往往会被此种美妙的天籁打动。一语不发的屏息凝听。直到被重新回门的讯号所激发出来的节目从冥想中拉回。
遗憾的是,竹摇椅只有一把。午睡的时候,我只能一个人回到房间里。一边打扇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原本就有点意思的瞌睡漫上人来。好在是在山里,虽说是夏季,到底还是比城里凉快很多。连电风扇都省了。老林他们搬家时刚赶上冬末春初,几把用麦杆儿扎的蒲扇落在杂物堆里没带走,被我翻腾了出来。还没破,放水里冲洗干净后晾干,发现不知道是谁的手那么巧,也没在上头画什么虫鸟走兽工笔美人之类的图画儿,单单是靠控制经纬的走向和密度就谋得一个含而不露的意境来。我手里的蒲扇上是个暗底的团花。盖伊的那把上是一个吉祥的福字。
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扇凉,一边举着书看,很容易就觉得累。没多会儿,就失去知觉,沉甸甸地睡去。很有点红楼里林妹妹说的戏文的味道:整日价情思昏昏。带来的书没几本,一本库彻的《青春》,一本所谓英伦才子写的唠里唠叨的《爱上浪漫》。再有就是百看不厌的《爵士群英谱》。
到了门上的油漆味儿终于散尽的那个礼拜末,《爵士群英谱》我差不多翻了不下四遍。而《青春》和《爱上浪漫》则只看了个过场。并没认真读进去。耐性全无,整个人懒散下来,除了看着远处山脚下连绵不尽的农田外,就是沿着蜿蜒的山路随心所欲地四下逛荡。偶尔的,也趴在坑凹不平的饭桌上胡乱记点什么下来。
写盖伊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譬如小嫩黄瓜被泉水浸过后,比放在冰箱里冷过还可口。简直是天下第一美味。又写过一小段关于在林子里看到原先老人家烧制木炭的旧窑,觉得很新鲜。还在去赶集的路上进了家木器作坊讨水吃,闻到特别好闻的刨花香。关于盖伊给门上了不好看的油漆,没怎么多说。只是稍微的带了几句,表示了一下不满,轻微的不满而已。
多半是下午睡醒后起来写的。盖伊那时已经提了桶去打水。打好的水,倒进门廊下的一口深褐色的大瓦缸里。连着几个来回,才能把那口缸蓄个八成满。用木料拼接的盖子盖上。那水,不烧开也能喝。味道甜甜的,想必是矿物质的作用。但盖伊不让我多喝,担心我的身体。原本我是来此养病的。一种在七八月份才得以缓解病情的中度哮喘。
盖伊给门上油漆的那几个日子,我咳的厉害。为此,盖伊几乎要放弃了,被我好说歹说的又把活儿完成下去。那种颜色虽然不讨人喜欢,但是盖伊往门上漆漆的样子实在是叫人喜欢。我站在不远的地方看他用一小块砂纸给木门打磨。原先门上黑乎乎的腻垢一点点地被磨去。等到木门露出新鲜的肌理后,盖伊就自上而下,由左至右再由右到左地给门上漆。半天的工夫就完事了。我被扑鼻而来的漆味刺激的剧烈咳嗽起来。可还不管不顾地走上前,在没干透的漆面上摁了个手指印。就在门的当中间儿,醒目的位置。退后几步,歪着脑袋端详了端详,觉得可以和世界上热和一幅名画相媲美了。
晚上睡觉前,盖伊在房间里点了只蜡烛。说是能祛除油漆的重味。但是效果并如他说的那么很理想。我依然咳。盖伊便起身拖了竹摇椅去了前院,让我躺在上头睡。搬了条凳子坐在我身边,和我说闲篇儿。我是看着满天的星斗听着他渐渐遥远的声音睡去的。醒来,身上扎着厚实的棉被。山里的夜,想象不到的寒。
情况好转后,我跟盖伊商量,下次来这里一定带上鹅青色的油漆。我喜欢这色调。我打算把门和窗以及所有能刷的上的地方都刷上这种颜色。盖伊同意了,只是有一点,他后来建议,不能全都是一个颜色,否则太单调了。于是,我们又决定再多带一桶奶油色的漆上来。
事实是,次年的夏季我和盖伊没有再来此地。次年的次年也没。我记得临下山前,把房间的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打扫的很干净。连木头床前放鞋的踏案都很仔细地抹了抹。平时放碗筷的橱子也被擦的水光滑亮的。老林夫妇来送行,带来一塑料壶水酒和一小口袋自家做的干菜。说是留着回家尝个新鲜。回来后,我和盖伊拧开壶盖,扑鼻的香。盖伊有些闷闷的,说,想起去老林家要油漆,老林那个装油漆的壶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不过是比这小一圈。我被他说的有点不好过。鼻子发酸。
至于后来那扇门老林他们有没给另外的上上其他别的什么色,我不知道。一点消息也没。老是计划着什么时候再去转转,哪怕是只呆个小片刻也好。可总也腾不出功夫来。不是盖伊忙就是我有事。竟再不能象那年夏天一样,有那么一段悠然自得的浮生。简直是应了老话儿,偷得浮剩半日闲。我们是偷了好几十日闲。想想,也尽够对付一世的回味了。
另外,还有件事是回来后才晓得的。盖伊在房间里点蜡烛,其实是用来祛烟味的。他以前在什么生活小窍门之类的书上看到过,但记错了。祛油漆味,除了打开门窗外,还有就是挂条湿毛巾在房间里。我后来在书上翻到了,特意折了个角留着盖伊回来看。并琢磨着,下次去山里休养的时候,试上一试。 |